第一部 大海 第六章 莎士比亞

有一次我從馬薩諸塞州波士頓醫學研究所的醫生組織那裡收到一封妙不可言的信件。信上說我被選為他們最樂於為之做手術的人。

——婭尼·索恩(美國演員、裸模)

海倫從不知道自己給人一種什麼印象。她對自己的了解僅限於照片和鏡子中的自己。按照她的判斷,她覺得自己長得還不錯,有些照片甚至是驚艷的。她能夠主導自己的生活,但說不上是幸福還是不幸福。在和男人相處上她從來沒有什麼問題,至少問題不比她的女朋友們多,甚至還比她們少。從高中時候算起,她有過七八段感情,都是和她年齡相仿的男孩子。他們都很善良,教養很好,而且擅長運動。那些男孩子都不太關注他們的女朋友是否聰明,因而也很少關注到海倫的聰明才智。

這點對海倫而言無所謂。要是男人們覺得自己在智商方面有優勢,她也不會因此耿耿於懷。海倫和男人間的戀情大多持續的時間不長,當一段破裂之後,海倫馬上就能找到新的戀情。穿著露臍T恤在校園裡走上一圈,她就會接到三個共進晚餐的邀請。海倫一直質問自己的唯一一個問題是:為什麼真正有意思的男人從不和自己搭訕。她不能解釋其中的原因。和其他女孩一樣,她也有心情抑鬱的時候,但並不常有。從眾多小說中她得知,漂亮的女人總是最不幸的。她讀過很多小說。

她的自尊心第一次受到打擊,是她用錄音機給自己錄音來準備一個報告的時候。她只聽了四秒鐘,就失去了再次按下播放鍵的勇氣。這是一種好似外星人發出的,抑或動畫大師特克斯·艾弗里作品中的人物發出的聲音,一團會說話的口香糖。她知道,一個人聽自己的錄音可能會覺得有點陌生,但是從錄音中傳來的聲音何止陌生。一開始她還以為是錄音機出了技術故障。

那個借給海倫錄音帶的滿臉長痘的化學教授向她解釋說,人們通常感覺到自己的聲音比實際上更飽滿更好聽,這是因為在說話時,頭骨和諧振空間會在大腦里產生共振。這種落差當然會讓人有點震驚。他自己的聲音就像閹人的假聲。在說這番話的時候,他的目光始終盯著海倫的胸部。海倫從此不再參加這一類的任何其他實驗,也漸漸忘了自己聲音古怪這回事。那是她在普林斯頓大學的第一年。

海倫毫不費勁就拿到了普林斯頓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並得到了讓人夢寐以求的獎學金。像其他新生一樣,海倫在進入一個全然陌生的世界,在面對各種繁文縟節時,感到心裡很是茫然。在學生宿舍中她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她讓自己沉浸在學習中,但也並不迴避和其他人聊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她盡量在一周中的大多數晚上都給自己安排一些活動或是約會。

經一個學英國文學的朋友介紹,海倫加入了一個業餘演員劇社。這個劇社一年演出四五場傳統經典劇目,但很少演出現代劇。劇社中的成員大多是大學生,還有兩個家庭主婦、一個很喜歡脫光衣服的退休教授,以及一個年輕的軌道工人。這個年輕的軌道工人可謂是所有劇團成員都心照不宣的一顆明星。他二十四歲,擁有一張電影演員的臉、一副希臘雕塑的體魄,他唯一的缺點是記不住台詞。正因為他的緣故,海倫差不多三年時間都在忙於排練演出伊麗莎白時期的各種劇目。

海倫一開始只能得到很小的角色,後來她出演了《馴悍記》中的比恩卡和另外一個叫多羅西婭·安格曼的角色。她不是沒有天賦,若有機會也不是不想出演高大上的女英雄角色,但海倫知道,誰能出演最好的角色往往更多是根據演出經驗而非天賦來決定的。誰在這個劇社裡待的時間最長,誰就能得到《奧賽羅》中苔絲狄蒙娜的角色。

之後劇社演出了《熱鐵皮屋頂上的貓》。他們更多的是按照這部戲拍成的電影,而非這部戲本身來演的。那個軌道工人扮演保羅·紐曼在電影中的角色,他和保羅·紐曼出彩的熒幕形象非常相似,差不多可以以假亂真,他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卻不乏瀟洒地走在舞台上,就連他和台詞提示員之間的對話都像是戲中精彩的一部分。一個魅力傾人的生物系四年級黑髮女生扮演俐思·泰勒在電影中的角色。海倫扮演瑪艾,偏執的瑪艾和她偏執的家庭。她的腰身足足被加粗了五倍,頭髮被撒上了灰粉,凸出的顴骨下被塗上了一團紅色的重彩,就像小蘋果似的。她還被套上了松垮的土豆似的戲裝。那個退休教授的幾個外孫被安排在她的身邊,扮演她沒有脖子的孩子。孩子們當然都有脖子,因此他們的整個頸椎都被某種保護材料包了起來,嘴裡還被塞滿了泡沫橡膠。因為不能說話,孩子們向觀眾發出沒有輔音的嗚嗚聲,觀眾興奮得不斷歡呼。

劇社的指導老師把他們的首場演出用俄國雙8錄像機錄了下來。這是海倫自上小學以來第一次被錄像。在錄像首場放映的時候,海倫激動得不得不跑出放映大廳。她跑進了洗手間,看了一眼鏡子中的自己,然後一下子嘔吐了起來。把自己重新整理好後,她鎮定自若地回到了放映大廳。在接下來的一個半小時里,她的目光一直在熒幕四周遊離不定,並豎著耳朵聽著放映機發出的單調的嗒嗒聲。劇社計畫演出的下一部戲是阿圖爾·施尼茨勒的《輪舞》。海倫這次究竟扮演哪個角色本來是很讓人期待的,但就在演員名單還沒確定前,她就離開了劇社。

指導老師對此感到很惋惜。但除了他,其他人似乎並沒有注意到海倫的離去,就像沒人注意到海倫在舞台上扮演的那個可笑弱智的角色。海倫本人和她扮演的角色在一定程度上是接近的,或者坦率地說,相當接近。海倫的演出其實很成功,她的自然出演讓觀眾絲毫感覺不到她是在刻意扮演某個形象。她的表情、她的聲調!沒有人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兒的。在放映結束時的掌聲中海倫又一次看了眼熒幕。當身著古怪松垮棉質戲裝的瑪艾向前走上一步,把兩隻手搭在一個沒有脖子的怪物肩上,扭曲嘴角擠出愚蠢至極的笑容時,觀眾的雜訊和口哨聲不斷升級。這是在片軸嗒嗒的轉動下,放映機播放的最後一個畫面。

在接下來的小型慶典上海倫喝了很多的葡萄酒。作為永久離開劇團前的最後一個舉動,她悄悄地對那個軌道工人說,她要在當晚和他做愛。沒有等他作出反應,她告訴了他地址和時間後就徑直離開了。為了從一開始就避免計畫泡湯,她故意選用了些赤裸裸的露骨詞語,雖然這其實沒什麼必要。

她的計畫並沒有泡湯。凌晨一點鐘,有人用手指輕輕抓撓學生宿舍的木頭門。「保羅·紐曼」手中捧著一束像是從墓地里偷來的花。看到海倫不經意把花丟到了水盆里,之後又打開了一瓶酒時,「保羅·紐曼」頓時鬆了口氣。在太陽升起的時候,「保羅·紐曼」一邊抽泣一邊向海倫坦白,他實際上已經有了一個未婚妻。海倫對此只是聳了聳肩。從此兩個人再也沒有見過面。

裹著白色的毛巾浴衣,海倫悄悄溜過學生宿舍的走廊,耷拉著腦袋爬了兩層樓梯,來到她最好的朋友米歇爾·范德比爾特的宿舍門口。她敲起了門。米歇爾可能也算不上海倫最好的朋友,但肯定是她認識最久的朋友。她們兩個小學的時候就認識了,從交朋友的第一天起,兩個女孩間就表現出了一種強烈的不可逆轉的主宰關係。

當年的金絲雀事件可以說是兩人關係中的一個最早且最具說服力的佐證。大約是在小學三年級或者更早的時候,當時兩個人正坐在堆滿玩具的地板上玩,突然聽到從隔壁房間傳來一陣可怕的叫喊聲。叫喊聲是米歇爾的弟弟發出的。幾秒鐘後她們看到一隻毛絨絨的黃色小傢伙跳過門檻蹦進了房間,小腦袋無精打采地向一側耷拉著。米歇爾害怕得跳了起來,小傢伙就像被大風吹起一樣給撞到了一邊,沿著走廊一直滾了出去,眼看就要危險地滾到樓梯邊上。海倫一腳擋住了它的去路。而此時,米歇爾的弟弟神經質似的跑來跑去,范德比爾特夫人則像失去知覺一樣癱在了椅子上,連連擺手。米歇爾對海倫大聲叫道:「快去幫幫它!快去幫幫它吧!」

當年八歲的海倫,自己並沒有養過寵物,除了在籠子里,也從未見過這種鳥。海倫小心翼翼地把小傢伙撿了起來,用一隻手指托起它的小腦袋。但它的小腦袋隨即又耷拉了下去。海倫建議把小傢伙放到床上,或者用火柴棍把它的脊柱固定起來。但是沒有人作出任何反應。最後海倫只好一個人走到范德比爾特家的客廳,查起了百科全書。她查看了金絲雀的相關內容,從緊急處置、頸椎摔傷和骨折,一直看到下肢癱瘓。她讓米歇爾最好去給醫生打個電話,或者去找一位家裡也養這種鳥的朋友。

最後范德比爾特太太終於給一位獸醫打通了電話,獸醫建議結束小傢伙的生命來消除它的痛苦。太太把話筒舉得高高的,大聲重複著獸醫的話並帶著求助的眼光環視四周。但是范德比爾特家裡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最後還是海倫打破僵局勇敢地站了出來。她用掃帚輕輕地把小傢伙撥進了一個塑料袋中,雙膝跪下壓住了開口處,拿起一卷《不列顛百科全書》往塑料袋上壓了很久,直到塑料袋從三維立體變成了二維平面。之後海倫和米歇爾一起把壓成片兒的小傢伙埋在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