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黃昏胡騎塵滿城 第六百七十二章 臣無反意

雙方一觸即發之時,李隆基忽然登門,顧青當然不會天真地以為他是來拜壽的。

如今的關係就是這麼奇妙,明明都知道彼此在厲兵秣馬,甚至連表面功夫都懶得裝了。

李亨在堂而皇之地下旨令各地藩鎮兵馬勤王,顧青也堂而皇之地下令安西軍分三路開拔迎敵,而在京城長安,三萬朔方軍被留守的安西軍死死地壓在皇宮裡,誰敢走出皇宮一步便是不死不休的血戰。

向回紇借兵失敗了,借史思明的叛軍牽制的意圖也失敗了,最後連突襲刺殺的下作手段都使了出來,終究仍是大勢已去。

劍拔弩張的關口,李隆基的突然造訪,顯然雙方的關係已到了攤牌的階段,各自已將籌碼押上了賭桌,接下來便是勝負由天了。

「卿本唐臣,天家待爾不薄,為何咄咄逼人,欲行大逆之舉?」李隆基嘆息道。

顧青笑了笑,招呼下人呈上酒菜,然後為李隆基斟滿了酒,端杯朝他一敬。

李隆基沒動彈,如今彼此的關係已不是能坐在一起喝酒的關係了,在這座王府里,李隆基不會喝一滴水,不會吃一口菜。

顧青也不介意,自顧飲盡了一盞酒,朝李隆基亮了一下杯底。

「陛下的眼裡只有皇權,只有天子寶座,您只在乎誰坐在上面,卻不在乎坐在上面之後應該做點什麼,臣不得不說,從認識陛下的那一年開始,臣對陛下很失望。」

李隆基一怔,很少有人在他面前說話如此不客氣,開元天寶四十餘年,他越來越習慣了朝臣們的阿諛奉承,也越來越聽不得逆耳的忠言了。

接著李隆基神情又變得頹然。

是的,別人不敢說的話,顧青敢說,從實力上來說,顧青與李隆基是平起平坐的,不久的將來,他或許還將是李唐百年王朝的掘墓人。

「你不是天子,不知天子的難為,若你坐在那個位置上,也不會比朕和亨兒做得更好,也許只會更糟。」李隆基冷冷道:「一國之君,朝會時面對上千朝臣,他們各懷各的心思,有的自成黨系,有的為了權力不擇手段,有的尸位素餐,還有沽名釣譽者,逢迎無能者,陽奉陰違者……」

「這些人,朕不但不能殺,還要用他們,時刻盤算著平衡朝局,盤算如何打壓拉攏,朝堂穩,天下才穩,朕登基四十餘年,每日就是這般盤算度過的,也親手開創了盛世,顧青,這樣的本事,你有么?你以為坐上那個位置你便能做得比朕更好?」

顧青嘆道:「你只顧著盤算朝堂,卻忘了維護天下,你太忙了,忙著算計人心,卻看不見百姓的疾苦,所謂盛世不過是前人栽樹,而你,敗掉了太宗高宗武后這些先帝辛苦積攢下來的國本,明明是一件非常恥辱的事,為何從你嘴裡說出來,卻那麼的沾沾自喜呢?陛下,一場叛亂而已,便令盛世基業土崩瓦解,你所謂的盛世為何如此脆弱,這個問題你難道不明白嗎?」

李隆基勃然大怒,親手開創開元盛世是他此生唯一值得炫耀的事,這件事是他的軟肋,也是他的逆鱗,任何人否認他創下的盛世,便是他不共戴天的敵人。

「豎子狂妄!爾竟說朕的盛世是前人栽樹?開元之初,朕有多辛苦你不知么?」李隆基暴怒拍案而起。

顧青卻不為所動,淡淡地道:「滿朝歌功頌德,民間賣兒賣女,天寶十四載,安祿山起兵謀逆之前,有一位詩人路過奉先縣,見到官署里的官員地主們盛宴滿堂,而外面的鄉野里餓殍伏地,於是他寫下了一首詩,其中有一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陛下,這句詩你應該深深記在心裡,好好品味一番,你口中的盛世究竟是何模樣,不應在朝臣們歌功頌德的奏疏里,不見民間疾苦,你只是活在自己想像中的盛世里。」

李隆基臉色鐵青,鼻孔張大,使勁喘著粗氣。

「朕不信!定是你惡意編排,亂朕之心,朕親手創出的盛世,怎會是這般模樣?」

顧青無奈地嘆道:「陛下,臣不想與陛下口舌之爭,當初陛下逃出長安城,一路所聞所見,難道也不信么?」

盯著李隆基的眼睛,顧青冷冷道:「陛下,你已經老了,安安心心在宮裡頤養天年吧,天下事,自有臣為陛下分憂。」

腦海中彷彿炸開了一聲霹靂,李隆基臉色蒼白地重重坐了回去。

不臣之心已經不需要掩飾了,就這樣當著面毫無顧忌地說了出來。

「你……果真要反嗎?」李隆基吃力地道。

顧青苦笑道:「天下人都覺得臣會反,但臣真的不想反……」

拎了個蒲團坐到李隆基對面,顧青盤腿坐下,斟了一杯酒遞給李隆基,道:「陛下今日若有暇,不妨聽臣說說心裡話?」

李隆基心神俱亂,下意識接過了酒,然後一口飲盡,飲完後才驚覺不該喝這杯酒,若顧青在酒里下毒……

然而顧青卻神色坦然地給自己也斟了一杯酒,同樣一口飲盡。

李隆基慌亂的眼神這才鬆緩下來,抬頭再看向顧青,卻見顧青的眼中閃過一抹嘲諷之色,似乎在譏諷他的小人之心,李隆基不由苦笑。

是了,以他如今的實力,若欲篡位,何須用下毒這麼下三濫的手段?

坐在李隆基對面,顧青悠悠道:「臣出身於蜀州的一個山村,自小飽受貧疾之苦,餓極了只能上山挖野菜填肚,幸好臣後來學會了捉魚,又誤打誤撞創出了燒瓷的本事,日子才慢慢有了起色……」

「臣一直是貧苦出身,哪怕如今已位極人臣,爵封郡王,在心底里從來沒忘記過自己的出身,我一直當自己是個窮苦人,數年時間坐在如今的位置上,身為窮苦人,便該為天下的窮苦人謀一謀出路,幫他們把未來的日子過好一些……」

「說我有野心,說我悖逆不臣,說我篡圖江山,說我什麼都好,世人皆醉我獨醒,我知道自己要做什麼,我的父母曾是受人敬仰的俠客,他們的一生不長,做過許多匡扶正義的事,死也死得壯烈,有人曾說我不如父母,我說,我一定比他們強。」

「俠義之心,只能救十人百人,天下不公何其多也,救幾個人有何用處?我要做的,是救天下人,這才是我的初衷,我的志向……」

嘴角浮起一抹譏誚的微笑,顧青笑著為李隆基斟滿了一杯酒,道:「陛下以為,我這些年做了這麼多,走到如今這一步,真的只是想當皇帝?」

「哈哈,我若想當皇帝,早在收復長安之時,就能順便領軍將靈州的天子剿滅了,何須等到今日?我想要的,不過是一個沒有阻礙束縛的朝堂,讓我施展所能,變法圖新,推行新政,為天下子民謀福,如此而已。」

李隆基卻根本不信,只是冷笑道:「這番鬼話說起來頭頭是道,但騙不了朕。不論你是否想當皇帝,只要你手握重兵,對朝廷對天子就是極大的威脅,哪怕你毫無錯處,僅僅手握兵權這一條,便是天子不共戴天之敵,再說,你欲變法圖新,你欲行新政,若不當天子,新政怎麼可能推行下去?如此說法豈不是自相矛盾?」

顧青點頭,坦然道:「是的,本來我只想當個有權力的臣子,安安分分推行新政,待天下再次國富民強之時我便退隱山林,後來我想通了,你們太礙事,太聒噪,要順利推行新政,首先要把你們對付下去,否則新政難成,說句不好聽的大實話,你與天子二位成事不足,但敗事卻綽綽有餘,你們閉嘴了,我才能得個清靜。」

李隆基大怒:「顧青,你太狂妄了!朕豈能容你!」

顧青淡淡地笑道:「不容便不容吧,本來馬上就要刀兵相向了,陛下,今日便算是臣與陛下最後一次君臣奏對,好話壞話,忠言與大逆不道的話我都說了,陛下聽不下去,我便是對牛彈琴,殊為無益……」

忽然站起身,顧青冷下臉,道:「既如此,我們戰場上見,生死勝負,各安天命,我若勝了,太上皇仍是太上皇,天子仍是天子,但從此以後,你們必須閉嘴,你們治不好天下,那就讓我來。」

李隆基氣極,臉色鐵青咬著牙道:「當年初見你時,悔不該沒有下旨當場斬殺了你!留此禍患,篡我江山!」

「百姓若知陛下當年沒斬了我,十年二十年後,會對陛下頂禮膜拜,感謝陛下不殺之恩。」

李隆基暴怒的表情忽然變了,他坐直了身子,臉上迅速恢複了平靜,眼瞼低垂盯著面前的酒盞,輕輕地道:「顧青,你我果真要兵戎相見么?」

顧青也平靜下來,輕聲道:「陛下與天子願下旨撤回藩鎮勤王之兵馬嗎?」

李隆基沒再說話,顧青也沒說話。

兵馬已遣,箭已離弦,大家都回不了頭了。

空蕩的大殿內,君臣二人相對而坐。

一陣寒風忽然吹拂入室,捲起殿內的紗簾,紗簾隨風狂擺,白色的紗簾彷彿招魂的白幡,為即將葬身沙場的生靈們哀泣慟哭。

無聲無息間,殿內殺機瀰漫,顧青與李隆基四目直視,他們的眼神里充滿了殺戮與征服。

站在殿外候命服侍的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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