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黃昏胡騎塵滿城 第六百六十三章 宮闈立威

人與人之間的矛盾都有一個積累的過程,因涵養和身份的不同而決定矛盾能夠積累多深才爆發,但最後無論怎樣的身份,矛盾都會爆發。

大街上兩個陌生人不小心撞到,任何一方涵養稍低都會當場幹起來,矛盾根本不需要積累的時間,雞毛蒜皮的矛盾能打得頭破血流。

但是身在朝堂的君臣,矛盾的積累卻需要一個非常久的時間,雙方都在盡量避免爆發,涵養和身份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君臣矛盾牽一髮而動全身,一旦爆發,波及的便是整個天下,從利益的角度來說,矛盾爆發其實也是一種傷敵和自損的行為,能隱忍盡量隱忍。

但是今日李亨派刺客刺殺顧青,甚至公然封鎖了安善坊,以阻攔援兵和方便刺客行事。

做事猖獗到如此地步,顧青若再忍下去,既對不起自己,也對不起那些忠心擁戴他的將士和百姓。

踏著落日的餘暉,安西軍三千甲士入宮。

太極宮內的朔方軍緊急集結,人人披甲執戟,如臨大敵地盯著潮水般湧進宮的安西軍將士,緊張地注視著安西軍的一舉一動,空氣里充滿了火藥味,彷彿一個細微的動作有誤都會引起兩軍一場血戰。

顧青走在隊伍正前方,對兩旁的朔方軍視而不見。

負責戍衛宮闈的朔方軍有三萬人左右,顧青領進宮的安西軍只有三千人,十比一的比例,卻令朔方軍感到前所未有的壓力。

常忠披甲按劍,隱隱落後顧青一肩的距離,見兩旁的朔方軍神情緊張的模樣,常忠不屑地笑了笑,道:「螳臂當車,不自量力!」

顧青臉色陰沉,步履緩慢地向承香殿走去。

常忠又道:「王爺,末將已下令孫九石的神射營在宮外待命,馬璘李嗣業等人也隨時準備入城馳援,若朔方軍不識相敢動手,今日便索性滅了他們,宮闈禁衛之權,應該掌握在咱們安西軍手中。」

顧青瞥了他一眼,道:「話是沒錯,道理也說得過去,不過你這副妥妥的奸臣篡位的嘴臉令我心裡很不舒服,反派的壞字全寫在臉上,讓人忍不住想抽你。」

常忠陪笑道:「王爺明白意思就好,末將沒別的心思……」

入承天門,過太極殿,來到中宮後,顧青忽然停下了腳步。

承香殿前的白玉台階上,魚朝恩戰戰兢兢地恭立階下,渾身瑟瑟發抖,臉色嚇得蒼白,見顧青和三千甲士到來,魚朝恩愈發魂不守舍,顫聲道:「奴婢奉陛下旨意,來此迎候郡王殿下……」

顧青含笑看了他一眼,嗯,魚朝恩,見過兩次面,不算熟,但在史書上,這位的名聲可大得很。

李輔國被顧青斬殺後,魚朝恩便順勢而起,取代了李輔國曾經的位置,成為李亨如今最信任的宦官。

安史之亂後,李亨已明顯不信任朝堂的文官和武將了,尤其對武將更是猜忌。老將郭子儀本該在此時大放異彩,若李亨能充分信任他的話,顧青出於對郭子儀的敬重,說不得還會對李亨更忍讓三分。

然而李亨回到長安後,明裡暗裡將郭子儀束之高閣,堂堂天下兵馬大元帥如今連府里親衛都是被李亨親自安插的,調兵更是沒有任何權力,如今的郭子儀基本屬於高官養老的狀態了。

對武將不信任,但李亨對宦官群體卻越來越信任,可能從他狹隘的邏輯里,認為只有無後的宦官才是真正對天子忠誠的,因為這類人連造反都找不到理由。

大唐權宦之禍,首先便是從李亨開始的。

這位天子在位時,實在說不上英明,做過的昏庸決定不遜於晚年的李隆基。

邊令誠死了,李輔國得勢了,李輔國死了,魚朝恩又得勢了。

這類人像韭菜一樣,割完一茬兒又一茬兒,明明知道前任是什麼下場,他們仍悍不畏死前赴後繼,權力就是這麼迷人。

顧青在魚朝恩面前忽然停下腳步,饒有興緻地打量他。

魚朝恩頓時感覺自己被一頭飢餓的猛虎盯上,後背都炸了毛,額頭的汗珠控制不住地往下淌,身子顫抖得愈發厲害,瞬間有種想雙膝跪拜求饒的念頭。

顧青和顏悅色地笑道:「察事廳還在嗎?」

魚朝恩渾身一激靈,急忙道:「李輔國伏法後,陛下已將察事廳裁撤了。」

顧青笑道:「真的裁撤了?」

「真的,奴婢敢對天發毒誓……」

顧青含笑不置可否,然後又道:「你是貼身侍候陛下的內侍?」

「是,奴婢只是個卑賤的小人物,勞動郡王殿下金口相問。」

顧青聲音壓得很低:「既然是陛下身邊的內侍,侍候陛下當須盡心儘力,小人物也能輔佐陛下做個明君,聖君。」

拍了拍魚朝恩的肩,顧青笑道:「好自為之。」

三千甲士靜靜地肅立在殿外廣場上,顧青獨自一人走進承香殿。

玉階下的魚朝恩半晌沒回過神,顧青最後那句話語氣雖輕,但每個字皆有萬鈞之重,而且,裡面的信息量好大……

所以,顧郡王是什麼意思呢?他到底在暗示什麼?

魚朝恩迷惑地眨眼,轉頭看到廣場上密密麻麻的三千甲士,魚朝恩渾身一抖,神情再次浮上恐懼。

……

顧青入殿,仍行臣禮。

站在殿內,顧青行禮後抬起頭,直視李亨的眼睛。

李亨被顧青的眼神嚇得身子忽然往後一靠,一張久不見陽光的臉看起來愈發蒼白病態。

殿內的李泌急忙咳嗽幾聲,總算制止了天子繼續失儀下去。

強笑了一聲,李亨道:「顧卿今日入宮為何這般模樣?」

此刻顧青身上的衣衫襤褸,好幾處被大火燒壞的痕迹,臉上還帶著擦不凈的黑漬,就連頭髮也被烤焦了一大塊。

顧青的眼神很平靜,無怒亦無爭,像得道的高僧俯視愚昧的生靈,眼神里甚至帶著幾許悲天憫人的味道。

「陛下請恕臣失儀,剛才有賊子欲在長安城內行刺臣,賊人已被全部殺死,還被活捉了一批……」顧青盯著李亨的眼睛道。

李亨不自然地笑了笑,然後露出關懷之色,打量著顧青道:「顧卿沒事吧?可有受傷?」

「多謝陛下牽掛,臣有驚無險……」顧青若有深意地道:「賊人的布置倒是有些門道,不過差了一些運氣,以至功敗垂成,看來臣果真命大,至少還有餘力輔佐陛下五十年。」

李亨一呆:「五十年……」

顧青忽然沉下臉,冷冷道:「可笑那些被活捉的賊人,在嚴審之後,竟口出大逆不道之言,說自己是宮中朔方軍所部,而且刺殺臣的行徑竟是陛下親口授意,哈哈,堂堂天子要殺朝臣,怎麼可能行此鬼祟小人之道,豈不貽笑天下,賊人的話臣一個字都不信的。」

李亨的臉色頓時變得很精彩,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如同小學生被霸凌,當街被人扇了一記重重的耳光,想反抗又不敢,想發怒又怕再挨打,非常憋屈。

旁邊的李泌和杜鴻漸都看不下去了,李泌不由將頭扭向一邊,神情愈發黯然。

大唐社稷的未來,他彷彿已在李亨的臉上看到了結局。

時局紛亂,君弱臣強,大勢已不可挽回,自己是否該辭去官職,入深山修道去?

李泌的腦海里莫名冒出了這個念頭。

努力擠出一絲微笑,李亨也跟著顧青笑了起來:「確實是胡言亂語,朕怎麼可能做出這等小人之舉,那些被活捉的賊人委實該殺!」

顧青笑道:「陛下也覺得很荒謬,對嗎?」

李亨急忙坐直了身子道:「當然荒謬,而且賊人事敗竟毀謗構陷君上,已是誅九族的大罪,他們該殺!」

顧青的笑容帶了幾許冷意:「陛下已說過兩次『該殺』,看來這伙賊人確實該殺,臣明白陛下的意思了。」

話中似乎意有所指,但李亨已不願猜測了,此刻的他只想趕緊將事情揭過去,將顧青安撫下來,否則今日便是他當皇帝的最後一天了。

「此事朕交給顧卿嚴審,審過之後,要殺要剮,任由顧卿自決,朕無不應允。」李亨終於拿出了天子的威儀道。

顧青忽然輕聲道:「但是被活捉的賊人裡面,確實有幾位面熟的,被臣的部將認出來了,他們皆是朔方軍里的將校武官,這個……臣可真不知該如何解釋了。」

李亨一愣,接著勃然大怒道:「混賬!這群混賬!竟敢瞞著朕殘害朝廷棟樑砥柱,此罪絕不可恕,必須馬上將他們斬首!」

見顧青仍在淡淡地微笑,李亨心中愈發驚惶,忽然軟下語氣道:「顧卿,你要相信朕,朕確實對此事一無所知,如顧卿所說,朕是天子,怎會行此鬼祟小人行徑?」

顧青點頭,誠懇又認真地道:「臣當然相信陛下,他們或許真出自朔方軍,但他們是私自行動,只為私憤私仇,與陛下毫無關係。」

李亨急忙道:「沒錯沒錯,確是如此,顧卿識大體,明是非,不愧是我朝棟樑砥柱之臣。」

旁邊的李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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