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黃昏胡騎塵滿城 第六百五十章 叔嫂初識

可憐之人最可憐之處,便在於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可憐。

賜婚的旨意傳到顧青的王府時,萬春在興慶宮的寢殿內興緻勃勃地試穿新衣。

一件件新衣穿在身上,試了一套又一套,銅鏡旁的地面上全是被她否定的衣裳,而她永不知疲倦,新衣試得不亦樂乎。

「婦娥,這條玉帶太難看了,太難看了,根本不配這件玄色的衣裳,快去把它扔掉,本宮見到它便嫌惡得很。」

「婦娥,這件衣裳是誰做的?應該全家拖出去杖刑,如此難看的衣裳為何會出現在本宮的寢殿里?」

「婦娥,這件衣裳勉強看得過眼,制衣的綉匠可賞錢兩貫……」

萬春在銅鏡前雙手伸展,擺出一個風情萬種的造型,注視著鏡子里的自己。

鏡子里的她,臉色紅潤,眼裡有光,那是對未來人生的憧憬,像一個在佛前許下私願的信徒,轉過身時已是滿臉自信。

婦娥知道她為何如此高興,因為剛剛賜婚的聖旨已傳到了顧青的王府,聽說顧青接下了聖旨。

但婦娥卻並不高興。

她已三十多歲,是個老宮女了,她隱約聽宮人說過如今的朝局,也知道這樁看似美好的姻緣背後,其實摻雜了太多陰暗的利益謀算。

每個人都知道萬春是一顆明晃晃的棋子,她只起到了暫時緩和拖延的作用,唯獨萬春不知道,她高興得像個孩子,一大早便不停地試穿衣裳,她想以最美的樣子出現在顧青的王府里,一如當年她在路口送別顧青去安西都護府一樣。

除了完美無瑕的外貌,笨拙的她根本不知道如何討好一個男人的心。

「殿下,賜婚聖旨里可有說過,殿下尚予顧郡王是以何種身份?可是郡王正室?」婦娥忍不住問道。

萬春盯著銅鏡,仍在試穿自己的新衣,輕盈的身姿在鏡前扭擺。

「正不正室的,重要嗎?」萬春淡淡地道。

婦娥上前一步,加重了語氣道:「重要,殿下是公主之尊,是天子的妹妹,不論尚嫁何人,皆應高高被捧起,就連丈夫亦要對殿下行君臣之禮。」

萬春撇了撇嘴,道:「我若只求正室之位,何必嫁給顧青?天下俊才何人不可嫁?」

婦娥急道:「可是殿下,顧青家中已有正室,公主嫁過去便只能以妾室的身份,堂堂金枝玉葉,顧青怎可慢待您?這可不是尋常遊園飲宴,坐在什麼位置都不過一時,您可是要與顧青過一輩子的呀,難道一輩子都只能做個妾室?」

萬春嘆道:「你們啊,斤斤計較正室妾室,既然打定主意要與他過一輩子,何必在乎什麼身份?」

婦娥低聲嘆道:「殿下,您究竟為了什麼呀……」

「求的是一心人,為的是白首約。」萬春仰起小臉,眼眸因希望而湛然。

婦娥沉默片刻,低聲道:「殿下,宮裡有人說,天子賜婚,是將殿下當棋子,天子與顧青……遲早會刀兵相向的,奴婢很擔心您,若有刀兵相向的那一天,殿下何以自處?」

萬春眼眸中的光漸漸黯淡,垂下頭抿唇不語。

婦娥猶豫半晌,鼓起勇氣道:「殿下,依奴婢看,不如拒了這樁賜婚,眼下君臣爭鋒的時節,殿下委實不宜參與其中,就算要嫁,也等到他們分出了勝負……」

萬春搖頭:「正因為君臣爭鋒之時,我更要參與進來,有我在,至少能在中間斡旋,我是天家女,更是顧家婦,無論誰勝誰負,我當儘力維護敗者,保住他的性命。」

婦娥愣住了,她沒想到萬春竟是如此的打算。

那個蹦蹦跳跳的小姑娘,如今已長大了,她有了擔當。

可是,她擔得起嗎?

朝堂如猛虎,多少名臣將相在這隻無形的猛虎面前折戟沉沙,她不過是一介被當作棋子的女流,她如何能在兩個站在世間頂峰的男人爭鬥中斡旋?

婦娥不懂,她只是個宮女。

無奈地嘆了口氣,婦娥道:「殿下高興,奴婢也跟著高興,宮裡剛才來人了,太史局監正將吉日定在下月初二,天子說要將殿下風風光光地嫁進顧家,場面和禮儀要比顧青娶正室更隆重……」

萬春皺起了眉:「為何要隆重?爭這些不必要的排場有意思么?我只是妾室進門,一頂軟轎抬進去便可,排場太鋪張顯得盛氣凌人,還未進門便與正室結了怨,天家倒是掙了顏面,可教我此生在顧家宅院如何自處?」

婦娥不甘地道:「殿下本是公主的身份,排場隆重一些正是常情,也是天家嫁女的規矩,規矩不可免。」

萬春俏臉冷了下來:「派人告訴天子,禮儀不必鋪張,他若不肯答應,我便不嫁了,我甘願做棋子,但這件事得聽我的。」

見婦娥仍不甘地還想說什麼,萬春怒道:「快去!」

婦娥無奈地離開。

偌大的寢殿內頓時安靜下來,萬春獨自站在銅鏡前,看著鏡子里風華生姿的自己,眼眶忽然一紅,悄然落下淚來。

其實,這樣的愛情根本不是她想要的,她的心是純粹的,卻被世情弄髒了。

可她還是選擇了妥協,縱是螢火之光,亦是黑暗裡的希望。

卑微如塵,向陽而生。

……

馮羽快瘋了。

回到長安後,他住進了顧青的王府,李劍九日夜不離地照顧他,段無忌每天來看他,顧青也經常與他聊天。

養傷的日子挺愜意的,如果世上沒有張懷錦這個女人就更完美了。

張懷錦常往王府里跑,名義上是看姐姐,實際上是司馬昭之心,瞎子都看得出她根本不是來看姐姐的,每次進了王府便找顧青,跟在顧青屁股後面轉,既啰嗦又喧鬧,她一個人可頂長安半個西市。

顧青太忙了,很多事情都等他處置,李亨幹了一件搬石頭砸自己腳的事。當初封顧青為尚書令,幻想用此招卸下顧青的兵權,誰知兵權沒卸掉,尚書令卻被顧青牢牢掌握在手裡。

有了尚書令這個官職,顧青便堂堂正正地處置朝堂事務,如今的郡王府前院已成了朝議之地,每天都有無數朝臣坐著馬車前來,將大唐各地急待處置的政務拿出來與顧青商議,請示之後才離開。

有趣的是,顧青處置過後的各地州縣奏疏和政務,回奏到李亨面前時,李亨卻大多將其否定,哪怕明知顧青處置的方法非常合適,李亨也毫不猶豫地否決,執意要換另一種方式處置。

結果李亨換了處置方式後,朝臣再拿到顧青面前請示,顧青又將它們改回來,並照此執行。

瞎子都看得出李亨和顧青在互相較勁,夾在中間的朝臣們卻苦不堪言,他們覺得自己像一隻只被堵在風箱里的耗子,兩頭跑,兩頭不是人。

顧青也察覺到了不妥,朝堂中樞權力中心如此兒戲般的作為,對地方官府和百姓絕非好事。

可李亨與顧青之間又彷彿存在某種不言而喻的默契,這種默契如同暴風雨來臨前的風滿樓,寧靜中蘊含著驚天動地的變故。

大家都在耐住性子,等那場即將到來的變故,變故之後,一切都會改變。

顧青太忙了,於是不得不冷落了張懷錦。

張懷錦是個樂觀的姑娘,也非常識大體,顧青繁忙的時候她不去煩他,改煩別人。

於是在王府中院廂房養傷的馮羽被她盯上了。

盯上的過程很簡單,只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他一眼,確認過眼神,他是她要害的人……

快開春了,寒冷的天氣里,久違的太陽終於露出了頭。

這樣的好天氣里,馮羽被下人們抬出廂房,將他抬到院子中的櫻花樹下曬太陽,李劍九還細心地在他肩上搭了一條胡毯。

陽光靜好,歲月溫柔。

馮羽沐浴在冬末的陽光里,舒服地眯起了眼睛,發出滿足的嘆息。

張懷錦就是在這個時候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他眼前。

「你便是馮羽?」張懷錦蹲在院子不遠處,好奇地打量他。

馮羽睜開眼,見面前有個小姑娘,年紀不大,眼神清澈,臉上的笑容很乾凈。

馮羽沒見過張懷錦,下意識地拱手:「正是在下。」

站在馮羽身後的李劍九卻朝天翻了翻白眼。

作為李十二娘的座下弟子,李劍九自然是認得張懷錦的,這姑娘是李十二娘府上的常客,而且經常不自量力地要跟李十二娘的女弟子們切磋,每次的開場白便是「大戰三百回合」,豪氣干雲得一塌糊塗。

李劍九對別的接近馮羽的女人多多少少帶著幾分敵意,但對張懷錦完全沒有敵意,她知道張懷錦馬上也要嫁給顧青了。

張懷錦見自己沒認錯人,不由興奮起來,幾步蹦到馮羽面前,然後圍著馮羽轉圈打量,口中嘖嘖有聲。

「顧阿兄說你是個了不起的人,也沒見你長了三頭六臂,你究竟哪裡了不起?」

聽張懷錦口稱「顧阿兄」,馮羽知道她必與顧青有淵源,於是客氣地道:「敢問姑娘是……」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