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黃昏胡騎塵滿城 第五百八十三章 故宅故人

食簞漿壺,以迎王師。

從西域邊陲小城,到今日昂首挺胸走進大唐繁花似錦的國都,安西軍將士在顧青的帶領下花了兩年。

數十萬百姓將長安城的大小街道圍得水泄不通,安西軍將士浩浩蕩蕩入城,沿途的百姓們發出山崩地裂般的歡呼聲,將士們從無措,到緊張,到適應,最後挺起胸膛志得意滿地走入長安城。

他們每個人的鎧甲上都沾染著斑斑血跡,有敵人的,也有自己的。

他們的兵器已陳舊,臉上手上胳膊上都布滿了傷痕,他們年輕的面孔浮現著滄桑之色,他們都曾在生死邊緣打滾拼殺,他們淌著血與火,從安西一步一步走進了大唐的國都。

百姓們站在街道兩旁,看著眼前一隊隊威武中散發出淡淡鐵鏽般血腥氣的將士們走過,隔著老遠便能聞到戰場上的煙塵味道,那股凌厲得讓人害怕的氣勢,從他們經過的街道漸漸蔓延。

這是一支經歷過怎樣殘酷血戰的鐵軍啊。

百姓們的歡呼聲仍未停歇。

安西軍將士身上的殺氣對百姓來說,是濃濃的安全感。

顧青入城,臉上的笑容一直不曾斷過,百姓們太熱情,他也不能表現得太高傲。

從金光門到朱雀大街,一條路整整走了一個多時辰。

快到太極宮時,顧青扭頭問常忠道:「宮闈可曾派兵進駐?」

常忠道:「宮闈還沒派兵,大家都在等公爺先入宮闈。」

顧青皺眉:「為何?」

常忠咧嘴笑道:「末將聽到一個說法,先入唐宮者王天下,所以入宮的第一人自然是公爺,誰都不敢先入。」

顧青有些生氣道:「從哪裡聽說這些亂七八糟的說法?入長安後你們這些將領是不是飄了?什麼太常寺歌舞,什麼入唐宮者王天下,你以為我們在幹什麼?安西軍至今仍是大唐的軍隊,你以為我們已經打出反旗了嗎?」

常忠一凜,急忙垂頭道:「末將不敢,是末將魯莽了。」

顧青冷冷道:「派兵入宮,接管宮中防務,任何人不得擅動宮中一草一木,違者斬。」

「是!」

常忠小心地道:「公爺是否現在入宮看看?」

顧青搖頭:「我不入宮了,防務由你們接管。」

嘆了口氣,顧青道:「我的身份頗為敏感,在天子未回長安前,你們可以入宮,但我不行,否則會給人落下話柄。」

常忠點頭:「是,末將明白了。那麼公爺以後的住所……」

顧青笑道:「當然是住在我以前的宅子里,宅子雖然不大,卻是當年太上皇賞賜的。」

常忠不忍地道:「公爺已今非昔比,縱算不願落人話柄,也不必如此謹慎,換個大點的房子才配得上公爺的身份,長安城已在咱們的掌握之中,不論公爺看上哪座宅子,末將馬上給公爺安排妥當。」

「身份越高,權力越大,越要謹言慎行,今日若飄飄然了,明日便會有惡報,我的住所你們不要管了,倒是你和其他將領,明日來我府上議事,進城之後你們的言行讓我很不滿意,我得敲打敲打你們。」

說完顧青嚴厲地看了常忠一眼,常忠後脖一涼,敬畏地陪笑幾聲。

「現在就傳令全軍將士,入長安城後嚴禁騷擾百姓,嚴禁搶掠,嚴禁調戲婦女,百姓主動送的任何東西也不準拿,必須婉拒,將士們要的,我會給,不要禍害百姓,違者必斬。」

常忠急忙轉身傳令去了。

顧青想了想,又命人叫來了宋根生。

與宋根生打交道就輕鬆多了,這貨對顧青沒那麼敬畏,匆匆來到顧青面前後劈頭便是一句「有話快說,大軍剛入城,我這個行軍司馬要忙的事太多了。」

顧青笑道:「後軍有文吏,有糧官,有錄事參軍,有軍器監,大家各司其職,你一個司馬無須事必躬親,具體的小事交給下面的屬官去做,這也是做官的竅門,諸葛亮是怎麼死的?事事過問,對下面的屬官殊無信任,活活累死的。」

宋根生嘆道:「在其位,當謀其政。既然當了這個官,自然要事事操勞,否則便是瀆職。」

顧青搖搖頭:「這麼說來,我堂堂一軍主帥,麾下十萬將士,我豈不是已累死了?可你看看我,每天吃著烤肉,喝著小酒,每逢大事才會召集將領商議,官當得比你愜意多了。」

宋根生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道:「偷懶就偷懶,何必說得如此清新脫俗?若不是你麾下的文官武將能幹,容得你過愜意日子?」

顧青驚咦了一聲:「多日不見,你底氣比以前足了很多呀,是什麼讓你如此之飄?不提身份和官職,就問你一句,你不怕挨我的打嗎?」

宋根生一滯,咬牙道:「你已是國公了,不是當初的山村野小子,能不能講點體面?你敢揍我,不怕別人看笑話嗎?」

顧青想了想,道:「我還真不在乎什麼體面,再說,挨揍的是你,你才是笑話。」

說完顧青果斷地勾住宋根生的脖子,猝不及防地將他夾在腋下,另一手攥成拳,在宋根生的腦袋上使勁鑽啊鑽……

宋根生一邊掙扎一邊慘叫,果然引來無數旁人的視線,旁邊皆是安西軍的將領,大家目瞪口呆看著顧青親自動手教訓宋根生,宋根生像一隻被如來佛祖的大手攥出尿來的猴子,手刨腳蹬卻無法掙脫。

良久,顧青終於鬆開了他,意猶未盡地嘆了口氣,道:「多年不用如此犀利的招式,有些生疏了,換了當年的我,此刻你應該像一攤鼻涕黏在地上了……」

宋根生不停揉著頭,氣急敗壞道:「顧青,咱們都多大的人了,還玩這個,成何體統!」

顧青悠悠地道:「你跟那個十五歲青樓小女子的事,還沒跟秀兒說過吧?」

宋根生一驚,急忙畢恭畢敬朝顧青鞠躬:「我錯了,你教訓得對。」

顧青滿意地擦了擦手,道:「回去洗洗頭髮,弄得我一手的油,臟死了。耐心找找的話,說不定長安城裡也有洗頭房之類的地方……」

宋根生嘆了口氣,忍氣吞聲地應了,然後揉著腦袋往回走。

走了幾步後,宋根生忽然覺得不對勁,急忙快步走回來:「不對,你叫人找我來難道就是為了揍我一頓?」

顧青也愣了,下意識地道:「不然呢?」

宋根生怒道:「顧青,你究竟是有多無聊!」

剛要拂袖而去,顧青想起了什麼,又叫住他:「對了,我想起來了,行軍司馬這個官職先撤免吧,給你換個差事做。」

「什麼差事?」

「京兆府尹,四品官,比司馬大多了。今日就上任,接管長安城的官衙,城內各坊的坊官武侯皆由你調配,查緝刑案,偷盜,巡街,拿問可疑之類的事,都是你負責,安西軍入城後,長安城的治安不能亂。」

宋根生遲疑了一下,道:「鮮於節帥那裡……」

顧青不滿地道:「我親自任命的,誰有意見?」

宋根生無奈地道:「好吧,我馬上便接管京兆府。」

顧青深深地道:「我再調撥兩千將士給你,記住,一定要鐵面無私,只要有人犯了王法,不管他官兒再大,該拿問就拿問,誰敢不服,你派人跟我說,我來治他。」

宋根生點點頭,轉身離去。

顧青站在朱雀大街的街口,眯眼遠眺前方太極宮的宮宇檐角,然後笑了笑。

彷彿想起了什麼,顧青扭頭問韓介道:「楊……玉環阿姐此時在何處?」

韓介撓撓頭,對顧青的稱呼有些不習慣,道:「貴妃……楊夫人在後軍,與糧草輜重同行,此時約莫剛進城。」

顧青點頭,上馬朝後軍行去。

楊玉環乘坐的是雙馬並轅的寬大馬車,論儀仗規制,比以前當貴妃時小了許多,但這是楊玉環自己要求的,她已不再當自己是貴妃,而是一位普通的民間女子。

策馬來到楊玉環的馬車前,顧青令馬車停下,很守禮數地站在馬車外道:「阿姐,咱們進長安城了,阿姐對住所有何要求?若不介意的話,我給阿姐找一座大宅子,再買一些家僕丫鬟和樂班歌舞伎……」

馬車的帘子掀開,露出楊玉環那張絕色傾城的臉龐,明明已三十多歲了,看起來卻像個二十齣頭的姑娘。

「阿弟不必鋪張,你既叫我一聲阿姐,我便住在你曾經的府邸吧,外人也說不得什麼閑言碎語。」

顧青遲疑道:「阿姐,我的府邸偏小,只有兩進宅院,府里頗為簡陋……」

「無妨,我已見多了奢華糜費,如今的簡陋日子我求之不得。」

顧青猶豫了一下,道:「阿姐若有心去興慶宮或是楊家府邸重遊,我可派親衛護送你去。」

楊玉環搖頭,黯然道:「再回長安,已是隔世,當年的種種,皆是前世因果,與我今世無關,叛亂平定後,阿弟為我尋一處遠離塵世的道觀吧,人間煙火我已見夠了。」

顧青只好吩咐馬車開往自己位於親仁坊的舊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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