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黃昏胡騎塵滿城 第五百八十一章 復都入城

萬春在安西軍大營的身份有些尷尬。

她是公主,但性格頗為傲嬌,雖然沒什麼壞心眼,卻總給人一種高高在上的距離感,就算在她心愛的郎君顧青面前,她的姿態也擺得很高。

有時候萬春在對顧青說了許多詞不達意的話後,她也很恨自己,就像一個戀愛中患得患失的女生一樣,當著顧青的面她努力地驕傲著,回到自己的營帳里,她能把與顧青的每一句對話逐字逐句的復盤,然後非常謙遜的自省得失,總結經驗,爭取下次精益求精,對話對出水平,對出風格,對出靈魂。

身份高貴的公主,在一廂情願的愛情里其實也是可憐人。

「長安城入秋了,城外觀音禪寺的那棵百年銀杏樹也該落滿遍地金黃了,寺里那棵樹還是當年太宗先帝親手栽下的呢,我小時候喜歡去那裡玩,秋末之時,光腳踩在那遍地的金黃上,又軟又舒服,整個人好像置身在畫里一般……」萬春嘴角噙笑,眼中散發著憧憬的光亮。

顧青低聲道:「明日安西軍便可入長安城,整個關中基本已收復了,殿下若欲去觀音禪寺賞銀杏,臣可派親衛護送殿下去。」

萬春瞥了他一眼,幽幽一嘆,道:「重要的不是賞銀杏,而是……」

自從失了童男身後,顧青彷彿開竅了,此時他居然聽懂了萬春話里未盡之意,但他無法給出回應,只好裝傻沉默。

兩人沉寂許久後,萬春又道:「安西軍入長安後,回迎天子還都歸政嗎?」

「當然會。」

「父皇呢?你迎不迎父皇?」萬春接著問道。

顧青遲疑了一下,道:「臣當然願意迎回太上皇,但臣只是統兵之帥,迎不迎太上皇,以何種禮儀迎回太上皇,應是朝廷禮部的事了,臣不便插嘴。」

萬春神情複雜地一笑,道:「你倒是謙遜得很,如今天下誰不知道你顧青手握重兵,天子就算回了長安,凡事都要先看你的臉色,我在安西軍大營這些日子,將士們對朝廷如何議論,難道我不知么?」

顧青苦笑道:「臣手握重兵是為了平叛,也是朝廷允許的,為何殿下出此誅心之言?臣對大唐天子並無反意。」

萬春卻不依不饒地道:「那麼,平叛之後,你敢交出安西軍的兵權嗎?」

顧青不慌不忙地道:「殿下是公主,自然不是尋常女子,臣相信殿下對天下情勢,對朝堂紛爭看得比普通人更清楚,臣敢問殿下,你希望我把兵權交出去嗎?」

這不是送分題,這是送命題。

萬春明白顧青這句話里的意思,交出兵權,李亨必不容他,顧青的下場除了死沒有第二條路可走,在李亨眼裡,顧青是當世猛虎,無論手裡有沒有兵權,只要他登高一呼,便是一場席捲天下的風暴,所以顧青必須死。

若不交出兵權,大唐朝廷永遠存在顧青這個禍患,兵權越大,禍患越深,到了顧青這個位置,就算他無意做什麼,下面的將士和歸附他的謀士文官都會逼他做出點什麼,身居高位的人同樣也有身不由己之時。

交還是不交,萬春迷茫了,神情陷入掙扎矛盾中。

顧青見她臉色變幻不停,不由笑道:「莫掙扎了,搞得好像我交不交兵權是由你決定的,恕臣放肆,殿下大概左右不了我的決定。」

萬春泄氣地垮下肩,眼眶忽然紅了,哽咽道:「我固然做不了你的決定,但無論你做任何決定,我都會傷心……顧青,我若不認識你,那該多好。」

顧青眉目低垂,嘆道:「若未相識,你的人生一定比現在開心,你的父皇會給你許配一位溫文君子做夫婿,你的一生無憂無慮縱情歌舞,直到垂垂老去,你仍像個無邪的孩子……」

萬春淚中帶笑:「活到垂垂老去還像個無邪的孩子,這樣的人生果真有趣嗎?」

「比你此刻傷心為難有趣多了。」

萬春愈發傷心,她發覺自己與顧青之間隔著一條又寬又深的鴻溝,無論如何努力,她總是無法越過這道溝。

當初還住在長安城的她,確實天真無邪得像個孩子,然而經歷了戰亂,經歷了離合,她已不再是孩子了。

她看到了愛情的表象下,還藏著許多無法逃避的現實,身份,立場,家人,以及無可奈何的敵與友。

話已至此,只能捅破這層窗戶紙了。

「顧青,如果有一天,你與皇兄不得不刀劍相向,能不能……留我父皇一條活路?」

顧青愕然,接著失笑道:「連你也覺得我會推翻李唐,自己當皇帝?」

萬春眉目低垂,輕聲道:「你手握重兵,朝廷如今又是虛弱之極,你想當皇帝很容易。」

顧青嘆道:「知我者謂我心憂,當皇帝莫非是什麼美差事?為何每個掌了權力的人都想當皇帝?」

萬春抬眼盯著他:「莫非你不想?」

顧青點頭:「我真沒有當皇帝的打算,不管你信不信,我甚至連權力都很討厭,但無奈的是,想要在這個世道活下去,我不得不掌握權力,如果掌握權力之餘,我還能為百姓子民做點事,讓這個世道成為真正的盛世,那就更滿足了……」

萬春訥訥道:「那我父皇……」

「你父皇也好,你的皇兄也好,只要他們不主動招惹我,我不會幹以臣伐君的事,當然,如果他們主動招惹我,我也不會引頸就戮,自然也會有所表示,江山一直姓李,但願李家能夠一直保住這座江山。殿下,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萬春似懂非懂地點頭。

話說得很含蓄,她依稀彷彿已聽懂了。

權力是不可能交出去的,造反弒君的事他也不想干,所以……他欲成為董卓曹操那樣的人物,挾天子以令諸侯?

心中忽然浮起一個念頭,萬春垂頭忍住羞意,輕聲道:「如果……如果父皇將我賜婚給你,你與我李家會不會減少很多矛盾?如果可以,我,我……願意的。」

顧青嘆了口氣,道:「你想得太美好了,和平從來與聯姻沒有任何關係,不管嫁幾個女兒給我,他們若想翻臉,仍然會堅定不移地翻臉,反而是作為李家女兒的你,若將來夫君與娘家反目成仇,你當如何自處?」

「殿下,我一直在逃避你,是不想害了你,將來無論你站在哪一邊,都將是你一生的痛苦悔恨,所以,有些故事最好不要發生,一旦發生,後果我們都無法承擔。」

萬春明白了他的意思,瞬間淚如雨下,不停地點頭:「是的,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顧青心裡也難受,嘆道:「殿下,你莫怪我……」

萬春一邊落淚,一邊努力擠出高傲的笑容,她仰起了頭,哽咽卻清冷地道:「本宮怪你什麼?本宮不過是想為父皇分憂罷了,你若不願,此事休提,莫太自作多情了,你以為什麼人都能配得上本宮嗎?笑話!」

萬春說完拂袖而去,很快,顧青聽到帥帳外傳來撕心裂肺的大哭聲。

顧青沉沉地嘆了口氣。

皇甫思思飛快走進來,焦急地道:「您對公主殿下說了什麼?為何她哭著跑開了?」

顧青苦笑道:「因為我沒有把握給她一個承諾。」

「什麼承諾?」

「一輩子的承諾,」顧青嘆息道:「天子回長安後,我與李家皇室的矛盾將會越來越尖銳,甚至越來越殘酷,萬春公主夾在中間,我會為難,而她,也將痛不欲生。」

「公主殿下就算不嫁給你,你與李家皇室衝突的時候,以為她就不痛苦了嗎?」

顧青無奈地道:「那就算我是個渣男敗類吧,我的肩上扛著十萬安西軍將士的身家性命,如果有一天因為一個女人而無法狠心拔刀,我麾下的將士會成為我心軟的代價,他們為我出生入死,我怎忍他們成為我兒女私情的犧牲品?」

皇甫思思沉默半晌,輕聲道:「你不是敗類,相反,你有情有義。只是世事難有雙全,只能取重舍輕,我懂你。」

顧青搖搖頭:「你去安慰一下她吧。」

皇甫思思點頭。

顧青忽然一嘆:「若她不是公主該多好……」

……

當夜,又有斥候入營報捷。

李嗣業的陌刀營奉命在禁溝口狙擊叛軍敗逃殘兵,陌刀營近三千將士守住了禁溝口,一萬餘敗逃殘兵付出巨大的傷亡仍無法寸進。

曲環所部一萬河西軍趁勢從叛軍後方突襲,兩軍一前一後將叛軍夾在中間,一夜血戰,一萬餘叛軍死傷慘重,死者六千餘,余者皆降。

快天亮時,李嗣業和曲環大勝而歸,押著八千餘俘虜浩浩蕩蕩志得意滿回到大營。

第二天清晨,大營內鼓聲隆隆,帥帳聚將。

顧青身披鎧甲,威風凜凜地站在帥帳中央,環視精神奕奕的眾將。

眾將表現得非常興奮,因為今日是個非同尋常的日子。

近兩年的平叛之戰,今日已到了戰爭的轉折點,安西軍即將收復長安,轉而馬上就會收復整個關中平原。

黎明的曙光已遙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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