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東風吹雨入長安 第一百九十三章 借勢打勢

心思縝密的人無論做好事還是做壞事,都能避免很多漏洞。

顧青給自己後背製造的那一刀,成功掩蓋住了所有知情人最後的一絲狐疑。

李隆基是個多疑的帝王,他從來不會輕易相信任何人任何事,但是顧青後背的傷口他卻無法自圓其說,京兆府尹說得對,個人無法獨自給自己的後背划出一道一尺來長的傷口。

至於濟王為何要加害顧青,其實動機幾乎人盡皆知。

青城縣的事還沒過去,濟王府派出的二百餘死士全軍覆沒,對濟王來說,這是個巨大的損失,皇子向來心高氣傲目中無人,受此打擊怎能不怒?怒極之下遷罪顧青倒也不是不可能。

這件事唯一的疑點是,濟王對顧青就算再憤恨,也不至於公然在王府內加害於他,這麼做分明是授人以柄,濟王再不學無術,難道連最基本的城府都沒有,非要在王府內對顧青動手?

李隆基壓下心頭的狐疑,他總覺得事情沒那麼簡單,總覺得顧青那張人畜無害的臉只是一種偽裝,那個少年郎的城府其實與他的年紀並不相符。

懷疑只是一種直覺,李隆基沒有證據。整件事的脈絡就是,濟王圈佔青城縣民田,縣令殺豪紳收歸田產,濟王起殺機欲殺縣令,顧青離京保護縣令,回到長安後被濟王所恨,顧青主動登門致歉,濟王在王府內加害於顧青……

這件事從頭到尾,顧青的做法讓人找不出他的錯處,似乎他做的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顧青在這件事里徹頭徹尾都只是一個被動者,受害者,無辜者。

那麼,心頭那點疑慮究竟從何而來呢?李隆基百思不得其解。

「顧青傷勢如何?能行走否?」李隆基忽然問道。

府尹想了想,道:「顧長史在府衙過堂時已不能動彈,失血過多,大夫診治後說顧長史傷勢無礙,但需要長久養息。」

李隆基嗯了一聲,道:「人還清醒嗎?」

「清醒,在府衙記錄口供時顧長史條理清晰,言思有節,只是氣血虛弱,不如常人矣。」

李隆基沉思半晌,轉頭看著旁邊的高力士道:「高將軍,明日午時,宣顧青入宮,可著羽林衛將他小心抬來。」

高力士躬身領旨。

第二天中午,顧青躺在軟兜內,被幾名羽林衛將士抬到了興慶宮的長慶殿。

顧青身上裹了一層厚厚的波斯羊毛毯,在長慶殿外的長廊下等待李隆基散朝。凜冽的寒風吹拂而過,顧青裹著厚毯仍有些發冷,但進宮面君的規矩森嚴,顧青再冷也只能等在寒風中,等李隆基散朝後才能進殿。

等了半個時辰左右,李隆基的天子御駕才從興慶正殿緩緩行來,待到李隆基進了長慶殿後,高力士才揚著拂塵走出來,笑吟吟地看著顧青道:「陛下有旨,著顧長史入殿。」

顧青含笑謝過,剛要掙紮起身,高力士笑道:「顧長史身子不便,陛下說了,允羽林衛將顧長史抬進殿內,事有從權,今日可免君臣之禮。」

顧青感激涕零狀朝殿門方向拱手:「臣謝天恩浩蕩。」

被羽林衛抬入殿後,顧青見李隆基端坐上位,還是掙扎坐起來勉強行了一禮。

李隆基擺擺手,笑道:「顧卿身子不便,免禮。」

說著李隆基起身走到顧青面前,俯身端詳顧青的傷勢,顧青的大腿已上了葯,被布條纏了一層又一層,後背的傷口也上了葯,李隆基觀察得很仔細,不錯過任何一個細節。

「顧卿傷得如此嚴重,實在是令朕心疼萬分啊。」李隆基露出疼惜之狀嘆道。

顧青初時以為李隆基只是單純的關心他,然而看到李隆基那張布滿疼惜表情的臉,以及那雙毫無感情|色彩的眼睛後,顧青心中咯噔一下。

他瞬間明白李隆基並不是關心他,而是對他的傷勢心存疑竇,李隆基仍在懷疑顧青身上的傷是不是他本人製造出來的,甚至也許還在懷疑顧青的傷是不是真實的。

顧青頓時露出惶恐狀,強自坐起身朝李隆基拱手:「臣大意致傷,累陛下擔憂,罪何甚也。」

嘴裡說著話,顧青暗自用勁繃緊了後背的肌肉。

昨日受傷,傷口本就沒有完全收口,肌肉一繃緊,傷口頓時迸裂開,顧青忍著痛,後背漸漸有了幾許濡濕感。

李隆基見顧青好端端的,額頭忽然冒出了汗,不由關心地道:「顧卿怎麼了?是傷口又痛了嗎?」

顧青臉色發白,強笑道:「臣死罪,傷口似乎有點發作了……」

李隆基急忙道:「快除去外裳,莫誤了診治。」

說著李隆基對高力士道:「去宣太醫來,快去。」

顧青遲疑道:「聖駕當前,臣不敢失儀。」

李隆基不悅道:「君臣之禮亦有從權之時,朕豈是迂腐昏君,置臣子性命於不顧?快脫去外裳,朕不罪也。」

顧青神情猶豫一陣,先謝過李隆基,然後在吃力地解下腰帶,將外面的官服緩緩除去。

官服裡面是一件白色的裡衣,李隆基走到顧青身後,赫然發現白色的裡衣背後已被鮮血染紅了一大片,顧青的肩膀疼得直抽搐,豆大的冷汗順著額頭滑落。

太醫很快進殿,當著李隆基的面,太醫小心地除去顧青的裡衣,露出光潔白凈的背部,李隆基清晰地看到顧青後背纏著的白色布條已變成血紅色,傷口迸裂出的鮮血順著後背的肌膚緩緩流落而下。

太醫解開布條,露出了顧青後背長約一尺的傷口,然後太醫皺了皺眉,道:「這傷可是不輕啊,未曾收口的話,還是不宜移動,很容易迸裂的。」

說著太醫將顧青傷口上敷的葯清理了一番,灑了一層不知什麼質地的藥粉將血止住後,又給他敷了一層黑乎乎的葯泥,最後纏上新的布條。

李隆基一直在顧青身後,靜靜地看著顧青的傷口,直到傷口完全暴露在他的視線中,確定了顧青傷勢的真實性後,李隆基的眉頭漸漸鬆緩下來,演技也愈發走心了。

「還疼嗎?唉,顧卿,你也太不讓朕省心了,好好的怎會受如此重傷?太真妃若知道了,也會心疼死的。」李隆基深情嘆息道。

止血重新上藥後,顧青仍疼得直抽搐,但臉上已恢複了幾分血色,虛弱地笑道:「是臣不小心,昨日走在長安路上太過魯莽,狠狠摔了一跤,不知被何物劃傷了。」

李隆基緩緩道:「是你自己弄傷的?」

顧青斬釘截鐵地道:「是。臣還有一事上奏,昨日臣風聞朝野流言四起,說什麼濟王殿下王府行兇,致臣所傷,此皆謠言,必有奸人惡意構陷濟王殿下,離間天家父子之情,望陛下明鑒,嚴查造謠之人。」

李隆基挑眉道:「哦?可是京兆府的仵作將你的傷情記於文書,說你的傷是被利器所致,與你的說法豈不是互相矛盾?」

顧青斷然道:「定是仵作看錯了,臣是如何受傷的,自己最清楚,臣的傷與外人無關,是臣自己不小心所致。陛下試想,就算濟王殿下對臣懷恨在心,欲謀害臣的性命,亦不可能在他的王府里動手,皇子貴胄,天資聰穎,不可能連這點城府都沒有。」

李隆基眼中露出深思之色。

沉默良久,李隆基忽然問道:「顧卿昨日去濟王府做甚?」

顧青低聲道:「臣不敢欺君,陛下當知青城縣之事,臣之所為雖是為了救朋友性命,終歸還是得罪了濟王殿下,昨日陛下召見臣後,臣出了宮便覺得心中不安,畢竟臣只是區區六品長史,得罪了皇子還是有些害怕,所以主動登門向濟王殿下請罪……」

李隆基含笑道:「濟王原諒你了么?」

顧青苦笑:「臣不敢欺瞞,濟王殿下對臣仍有些嫌惡,臣請罪之後,濟王仍未原諒臣,臣只好識趣告退。」

李隆基哦了一聲,道:「是這樣的么?」

顧青直視李隆基的眼睛,語氣堅定地道:「是的。」

君臣幾句對話里,顧青的話半真半假,李隆基的表情也半真半假,詭異之處在於,李隆基知道顧青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可他更知道顧青的假話是為了維護皇家的體面,為了不讓李隆基為難,於是忍辱負重地獨自擔起了責任。

而顧青呢,他知道自己從頭到尾沒說一句真話,但有些假話在眾口一詞以及自己傷勢的佐證下,已經變成了鐵證如山的真話,連李隆基都不得不相信。

在李隆基已然相信的前提下,說幾句大家心知肚明的假話,用誠摯恭順的態度維護皇家體面,博得李隆基的好感,顧青何樂而不為?

君臣二人一番對話下來,心眼斗得飛起。

話說到這一步,接下來自然沒什麼好聊的了,如何處置濟王是李隆基的事,顧青相信李隆基這次輕饒不了濟王,就算他偏袒自己的兒子,朝堂上的御史們也不會放過他。

作為當事人,該表明的態度已然表明了,從昨日京兆府過堂訊問開始,顧青便咬死了傷是自己所致,打死也不承認與濟王有任何關係,在李隆基的心裡,顧青至少樹立了一個「明大義,識大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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