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公子 第五百零九章 清風知我意

又是五月天。

每年的五月,他總會想起那位先生以及先生的那兩個學生。

讀了這麼多年書,總是會在各處看到「無妄之念,尚不可清點心頭明」。但他難以做到無妄。總是會想起九年前的那個五月。他記得,那是小雨淅瀝的晚上。

今個五月天,小雨又灑下來了。

他獨坐在窗前,望著窗外院子里的翠色。槭樹的樹葉繁密而細長,隨風而動,看上去很柔順,像是溪澗里綠色的水紋。

他起身推開窗,風一下子吹進來,翻動桌子上的書,發出嘩啦的聲響。他合上書,看著書封上的兩個字,出了神。

「清風」。

這是那位先生送的書。他記得那位先生說讓他好好讀書,將來一定會再見的。

九年間,他將這本書看了一遍又一遍,倒背如流絕對不過分。但還沒見到先生。他不知是自己讀得還不夠,還是說那位先生已經記不得這過路時碰到的細微的事。

「書生!」

樓下傳來喊叫聲。

「誒!」他應一聲,然後轉身將《清風》塞進旁邊的竹製書簍里,下樓去。

「娘。」他看著樓下的婦人,「差不多了吧。」

他的娘親仔細又檢查一遍盤纏,拾掇這,拾掇那,看看衣服裝好沒,乾糧備足沒,驅蟲的藥草夠不夠,再合計一遍銀兩夠不夠用。她擔心委屈了自家趕考的孩子,便又放了些銅錢銀兩進去。

「娘!用不到那麼多。」

婦人怪道:「路可遠著呢,那大城裡費錢的地方可不少。」

「我又不怎麼花錢。」他嘟囔一聲。

「總要花的,備著指定沒錯。」婦人說著。她愈發覺得自己說得對,又打算去裡屋取些錢來,添進去。

他見著娘親進裡屋,連忙把行李盤纏拾掇起來,三步並兩步出了屋子去。

門外的矮凳上坐著個男人。男人膚色偏黑,曬紋不少,皺紋也一條連著一條。是常年勞作的人,面朝黃土背朝天那樣。

父與子之間的話似乎總是不多。

「好好考便是。」男人說。他砸吧著旱煙,味重的煙味兒很熏人。

背著書簍和行李盤纏的少年郎只是嗯一聲,點了頭。

「知道路怎麼走吧。」

「知道。」

「就好。」

「我走了。」

少年郎將褲腳兜起來,避免泥水濺起弄髒。

緊了緊雨天更方便的草鞋,他撐開油紙傘,一頭鑽進雨中,踢踏著泥水,遠去。

婦人從裡屋趕著出來,瞧見兒子已經遠遠地隱進雨霧裡了。她一下子心頭變得空空的,搓弄其手中捏的銅板,表情黯淡下來。

「總該擔心嘞。」她靠著門,伸長脖子往前看。

男人吐出煙霧,「十六歲的人了,有啥好擔心的。我當初十三歲就一個人去一百里外的地方借秧苗。」

婦人沒在男人這陳年舊事上多說,「他要是沒考上,也不知會怎個難過。」

說到這個,婦人便心慌慌的,以前在村頭看皮影戲,總是見到皮影戲演那些落榜書生心灰意冷上吊啊,投井啊的戲。

「一次考不上,還有第二次,沒什麼大不了。總不該跟我一樣牽牛爬地。」

「你說得輕巧,他還小,又是一心讀書不出門的人,也沒碰到啥磕磕絆絆,可就承受不起咋辦?」

「承受不起就說明他不是讀書的料子,早點學門子手藝養家糊口去。」男人顯得有些沒耐心。

婦人想說什麼,男人徑直站起來,從窗邊取來斗笠與蓑衣,往身上一套便說:

「我去看看苗子。」

他三步並兩步踩進泥濘里。

婦人瞧著他都還沒吹完的旱煙嘀咕:「葉子都吃不凈,準是懸著心的。」

……

……

「牌子給我。」

客棧的掌柜提筆沾墨。

「什麼牌子?」少年郎詫異問。

「身份牌子。」

「啥時候住客棧要身份牌子了?」

掌柜看著少年郎背後大包小包的,想著這指定是哪家一心只管讀與寫,不聽窗外風雨聲的愣頭書生。

「打仗時,朝廷是要管制人員流動的。」掌柜說。

「哦哦哦。」少年郎連忙從腰間縫在衣服上的荷包里取出身份牌子來。

掌柜接過來一看。他有著把人名字讀出聲的習慣。

「宋……書……生。嗯,明安城轄玉泉鎮青木村……好了,給你。」

宋書生把牌子兜起來,確定不會掉後,問:「現在可以住店了嗎?」

「像你們這種趕考的書生,我都是少收錢的。」掌柜說:「二樓上去,右手角落最後一間,那裡安靜。」

宋書生連連道謝,提著東西便往樓上去。

「晚上有熱水,洗一洗,睡得好點。」掌柜說。

「嗯,多謝掌柜了。」

掌柜搖搖頭。他心裡念道,自己雖然沒啥學問,但還是尊敬學問人的。

宋書生收拾好東西,下樓吃了點熱食,喝點熱水便去了街上準備些下一趟路上會用到的東西。離了這裡,下個好的落腳地就很遠了。

晚上,在客棧小二的指引下,洗去一身泥污,落個舒適暢快。

睡覺前,他挑燈坐在書桌上,又一次拿出那本《清風》。

這本書被翻過無數次了,顯得很舊,好在他很愛惜,並不破爛。

「我就要去考試了,考過的話,算是讀好了書嗎?」他自問一般,又似在問這本《清風》。

書沒有給他回應。

安靜獨處之間。他的情緒逐漸變得有些敏感起來。

合上《清風》,他望著窗外的黑夜,想起自己同村一個同樣考過試的人。一個被疊雲國文舉制式規章禁錮得像是發了瘋一樣的人。他曾親眼見到那個人蓬頭垢面如同瘋魔一般在村口背誦「制式答題樣板」的樣子。那個人最喜歡念叨的一句話是「只要把樣板背下來,往裡面填字就行……只要把樣板背下來……」。

這個人給他印象很深,讓他不得不去懷疑讀那麼多書是為了能夠給樣板填字。

之前去到明安城聽課,課上的夫子也說,就照著樣板作答,選詞盡選三雅四騷五經六義七論八說的重點句子。課堂里的每個學生都照著夫子說的那樣做,背一套樣板,便只管把三四五六七八的重點句子背得滾瓜爛熟。

文舉考試,真的是這麼考的嗎?

宋書生無數個夜晚都這樣想過。他想通過文舉考試,但他覺得那種背樣板的方式不是在讀書,只是像木頭一樣記句子。

要是真的在考場上,自己怎麼答題呢?自己要不要也去背一套樣板?

他覺得很奇怪,很奇怪。

他所認識的同行讀書的人都勸他說不要自己瞎來,老老實實背一套前輩們總結的樣板,要是選詞好,第一趟考還是能過的,自己瞎來肯定是過不了的。

但他不喜歡背樣板。他始終記在心裡,九年前,那個叫胡蘭的姐姐說,她讀書不是為了某件特定的事,只是將其當作生命的一部分,像吃飯、睡覺那樣。

那樣的想法影響著他。他在心裡認同,也覺得讀書人不當只是為了考試而讀。

所以,他想在考卷上寫下自己學到的知識,而不是別人的樣板。

但,不用樣板真的過不了考試嗎?

他自然是不服氣的,可是如果真的過不了,自己該怎麼辦?他想著娘親的期待,想著爹那欲言又止的樣子。如果自己因為沒有用樣板而在第一堂考試就落榜了……他能接受自己學問不夠而落榜的結果,不能接受沒有用樣板所以落榜。

雨停了。周圍變得更加安靜。

他反而越發躁動了。

讀了那麼久書的他,第一次懷疑自己根本不是在讀書,只是在認字。

到底要不要用樣板?

眼見著離考試不久了,如果現在馬上背樣板,還來得及。他得儘快做決定。

如果自己這次使用了樣板,那麼一定會有下一次吧。他想著。這是一種對「約定俗成」的服從,是將讀書變作應試的軟弱行為。他無法想像,自己或許有一天會變成同村那個瘋書生的樣子,讀了一輩子書,只念著個樣板。

該怎麼辦?

他看向面前的《清風》。

書里有一句話——

「清風知意,意在清風」。

他喃喃,「清風真的知道我在想什麼嗎?知道的話,能告訴我答案嗎?」

他推開窗,夜風吹進來。

他閉上眼,感受著五月的清風。

……

……

看著眼前這白中泛黃的空白紙張,宋書生有些出神。

筆墨硯台都在旁邊準備好了,只待他提筆作答。

四周的同考皆提筆,紛紛作答,洋洋洒洒,好不暢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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