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火在導熱石下燒得很旺,整個屋子被暖意包裹,不看窗外霜凍得泛白的梅樹,會以為現在是初秋。
侍女綠菱敲了敲門,「少爺,需要茶水嗎?」
「進來吧。」何依依手捏著豪筆,坐得端端正正,字也寫得端端正正。
嘎吱——
綠菱提著銅壺走進來,在何依依書桌旁的茶座前停了下來。她剛來何家不久,模樣尚幼,年齡也小,對這位有著奇怪魅力的少爺很好奇,悄悄地看了一眼,隨後在紋刻有柔和花紋的瓷壺裡,加了熱茶。
「綠菱。」何依依忽然開口。
綠菱驚了一下,銅壺裡的熱茶灑落出來一些。她連忙看了一眼何依依,見他沒有看過來,立馬從腰間取下抹布,將茶座上的茶水擦拭乾凈。
「綠菱在。」綠菱聲音輕輕的,像一隻怕人的幼貓。
「你有一個哥哥,對嗎?」
「啊……」綠菱以為少爺要吩咐她什麼,卻是這麼個問題,一時沒有回答。
何依依轉過頭,遺憾道:「沒有嗎。」
綠菱回過神,「有,我有一個哥哥。」
何依依點點頭,頓了頓,又問:「他是個書生?」
「嗯,從小就在讀書。」
「去年科考,考上了童生?」
綠菱眨眨眼,心想,莫非少爺調查過自己,但為什麼要調查自己呢?她有些緊張,「嗯嗯。」
「你的父母把你賣給何家,是為了讓你哥哥繼續讀書?」
綠菱連忙揮手,「不是的,是綠菱自己想要哥哥有錢讀書才讓父母送我到何家的。」
何依依見著綠菱緊張的樣子,笑道,「你很善良。」
綠菱臉熱,低下了頭,「少爺還有什麼吩咐嗎?」
「你打算什麼時候回家?」何依依轉過身,看著書桌上的一張白紙問。
綠菱愣了愣,眼眶一下子紅了,「少爺是要趕綠菱走嗎?綠菱哪裡做得不好,惹到少爺生氣了。」
「沒有,我只是問一問。」何依依再轉過身,輕聲說,「我記得你們侍女家丁都有假期,我問問你什麼時候回家看看。」
「年……年關吧。」知道不是要趕走自己,綠菱稍微安心一些,但畢竟年幼,情緒控制差點,眼眶依舊是紅的。
「這樣啊,我以為凍梅節你會回去呢。」何依依看上去有些遺憾。
綠菱雖然不知道何依依為什麼問起這個,但還是老老實實回答,「原本綠菱是要凍梅節回家一趟的,但是前些時間管家說凍梅節何家會很忙。」
何依依點點頭,笑道:「我大意了。」
「什麼?」綠菱不理解,這跟大意有什麼關係。
「沒什麼,你先下去吧。」
綠菱點頭,「好的。」說完,她提起銅壺,趕著小步子出去了。
她走後,何依依神情嚴肅起來,嘀咕道,「對已發生的事追尋問題不大,但推測運行軌跡還有大問題啊。」
他感覺很疲憊,仰躺在輪椅上,手捏著鼻樑。
連時間長河都探尋不到,如何觀測裡面的事物……唉,這條路走著比讀書難多了。何依依一陣感慨,隨後他閉上眼,意識沉浸到腦海之中,意識的海洋里,他端坐著,看著一本很大很厚的書,書的每一頁都充斥著各種各樣的色彩。
而他,便是要去認識和分析每一道色彩。這是他的讀書任務,亦是他的修行。
每分析出一道色彩後,他對事物和生命的變化軌跡便敏感一分。以這種敏感,他嘗試著去透過表面,尋找隱藏在事物深處的真相。而事物的氣息強大程度,又會影響著他的探尋。所以,他能根據綠菱的氣息節奏與變化,透過時之書《春秋志》去窺視她過往的關鍵事件,但對她未來可能遭遇的事卻難以窺視,未來相較於過去,氣息縹緲遊離多了。
雖有這般能力,不過現在的他也只能窺視綠菱這樣的普通人,要讓他去窺視第五薔薇那種氣息的人,現階段難如登天。
除了每天必要的事情,他幾乎一直坐在這張書桌前,一直研讀著腦海中的《春秋志》。不得不說,第五薔薇從范家求來的陣法很適合輔助讀書和療養。最起碼,何依依待在這山水樓里,幾乎不會感到任何枯燥與煩悶,終日都如春風拂面,心情自然好。
第五薔薇像她跟何瑤說的那樣,除了輔助療傷以及幫何依依解惑讀書之事外,幾乎不會出現。沒有人知道她在哪裡,在做什麼,但需要她的時候,她總是立馬出現。
有些時候,何依依費盡心神分析出了《春秋志》里很晦澀的色彩,想要同人暢快傾述時,很想跟第五薔薇說說話,但每每如此,任憑他如何呼喚,她都不會出現。
何依依望著窗外料峭寒樹,不由得去想,是不是好久都沒見過第五薔薇了。
因為現在傷勢逐漸有了好轉,治療周期也就變長了,所以常常好些時間過去了都見不到第五薔薇,以至於何依依經常以為她已經走了。他很顯然地發現,自從離開神秀湖,第五薔薇更加擅長隱蔽自己,並且離他更遠了。她似乎在刻意避免著什麼。
何依依不能理解,但他想要理解。所以,他廢寢忘食地鑽研《春秋志》,定下的第一個目標就是能捕捉到第五薔薇的氣息。這對他而言很難,畢竟他根本都不知道第五薔薇的修為有多高。
剛開始住進山水樓,何瑤幾乎每天都會來看望,但隨著臨近年關,何家事務變多,加之她自己重啟了修鍊,時間於她而言愈發不夠用,看望次數也就少了。但她還是堅持每五天至少來一次。
綠菱走後不久,何瑤就來了。
「最近感覺身體如何?」何瑤關切問道。
何依依推動輪子,離開書桌,到窗邊去,打開窗戶,外面的冷風吹來,撩動帘子,「傷已經十天沒有發作過了。」
「你記得很清楚。我以為你一直不出門,會忽略掉時間。」
何依依笑道,「我對時間很敏感。」
「大概吧。」何瑤想了想問,「薔薇呢?」
何依依搖頭,「她只會在我傷勢發作時出現,或者說我讀書碰到瓶頸。」
「也就是十天沒出現過了吧。」
「嗯。」
「很失望嗎?」何瑤笑問。
何依依搖頭,「倒不是失望,只是我讀書總想有個伴友,沒有可以說話的人,挺寂寞的。」
「老實說吧。一個月前,薔薇跟我說你有心事,需要找個人傾述。」何瑤說,「她讓我主動找你談。但你,似乎不想對我說。」
何依依呵呵一笑,「我現在不是挺好的嗎?」
何瑤寵愛地看著何依依,「你長大了,跟姐姐聊天風格都變了。」
「這麼說,我會害臊的。」
「不管怎麼說,這麼久過去了,你也不肯跟姐姐說些什麼,大概是覺得姐姐不是適合的那個人吧。」
「沒有,姐姐誤會了。」
何瑤笑著搖頭,「不必說這些話,我也不是什麼古板迂腐的人。我自己也覺得,心事還是需要跟適合的人說,不然說出來的不真心。」
何依依問,「姐姐有心事嗎?」
「之前或許有,但是現在,沒有了。」何瑤站起來,沖著何依依眨眨眼,「你會看到一個全新的姐姐的。」
「我很期待。」何依依很開心。他之所以落下一身傷,為的便是他的姐姐。
「我得走了。」
「再多坐會兒吧。姐姐是我唯一的溫暖了。」
何瑤指尖輕彈何依依額頭,「酸死了。」說完,她邁步離去。臨到門口,她又轉過身,「對了,居心放冬假了,大概明天就回來。」
「居心啊,不知道她看到我這副樣子會怎麼想。」
「肯定得哭得慘兮兮的。你可好好安慰她。」
「那肯定,畢竟是我唯一的妹妹。」
「妹妹嗎?」何瑤低聲嘀咕道。
「什麼?」
「沒什麼。」何瑤笑道,「你可得給你的好妹妹一個『好』交代。」
何依依狐疑,「真的沒什麼?」
何瑤輕哼一聲,不理會他,摔門而去。
何依依表情古怪,嘀咕道,「幹嘛啊這是,門又沒得罪你。」
現在何依依心裡只有《春秋志》,哪裡會費心去想這些。何瑤走後,他立馬又投入到廢寢忘食的研讀之中。
這本承載著厚重歷史的書,他要努力讀完,並將它繼續抒寫。
夜晚,沉浸在意識海洋中的何依依忽然感覺心口一陣針刺之痛,頓時睜開眼,望見屋內燈火通明,感見屋內暖意依舊。他全身顫抖起來,身體傷浮出一股淡淡的黑氣,黑氣之下的皮膚泛出淺紫色。不一會兒,他雙瞳便布滿血絲,嘴唇開始發黑。耳中是尖銳的《朝巳》祭祠,一句一句刺著他的大腦。席捲全身的痛苦讓他幾乎要嘶吼出來。
但立馬,一抹淺綠不知從哪裡飄來,順著他的眉心,流進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