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的高塔上站著兩人,他們面向梧桐街的方向,之間隔著三個身位的距離。他們皆是頭戴白金高帽,冒頂向兩邊伸出流蘇模樣的絮條,因風而動,細雪紛紛雜雜飄零其間,滿是破敗與凋零。一男一女。
男的叫沉珂,女的叫覆土。
他們掃視著城裡發生的一切,本地人一如既往地過著日常生活,砍樹人懷揣著「找到機緣就發達了」的心思鋤大地一般尋找,負責監視砍樹人的守林人暗居角落窺伺眾人。涌動的浪潮被一層「和平」的假象覆蓋,這一層「和平」像泡沐一樣脆弱。
「我很討厭這樣。」覆土皺起眉。她的模樣很少女,眉毛很細且右邊的眉毛是金色的,嘴唇很薄,臉蛋很柔和,但是眼神透露出說不出的煩躁感。
「覆土大桼,這是你我分內之事。」沉珂還是那副模樣,面相飽滿,只是神采稍微黯淡了一些。
「這是你和囚上的分內之事,不是我的。」覆土轉過頭,冷冽地看著沉珂,她眼神充滿殺意,「那個女人一句簡單的『我不想去』就把擔子甩給我,該死!」
沉珂面色沉靜,「回上寧雲宮後,你可以殺了她。」
「若是隍主不干擾,我一定會殺了她。」覆土右邊金色眉毛漫出金色的霧粉。
「但在那之前,你得先找到白。」沉珂定聲說,「覆土大桼,你應該很清楚隍主很在乎白。」
一聽到「白」,覆土殺意更起,「在神秀湖,你們兩個大桼都沒有守住白,如果是我,我早就以死謝罪了。」
沉珂面不改色,「但是覆土大桼,你要明白,隍主若是追責,你一定是第一個,畢竟,白是你負責照料的。」
「這一切都是那個該死的女人造就的。」覆土虛目,「找不到白,我先殺了她,再以死謝罪。」
「你們總是那麼極端。」沉珂淡然開口。
覆土輕蔑地看著他,「你有什麼資格評價我?」
沉珂不露神情地笑了笑,「沒什麼。只是覺得,黑石城還是該讓淵羅大桼來,畢竟他了解這裡。」
「淵羅大桼……讓一位大聖人來收拾殘局,你不覺得大材小用嗎?」
「呵呵,之前在神秀湖我和囚上大桼也是這麼想的。」沉珂溫聲說,「但事實證明,東土這片地方並不是你我所熟識的地方。」
「那是因為你們太廢物了。」
「這樣的話,就看你表演了,」沉珂眉頭微沉,「覆土大桼,希望你不會讓隍主失望。」
覆土冷漠地看了一眼沉珂,「試圖拿隍主給我施加壓力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
「是嗎,那我希望我是愚蠢的,覆土大桼是明智的。」沉珂背勾了勾,「畢竟,不想再看見那個人第二次了。」
「那個人……」覆土目光尖銳,「到底是誰?」
「巫告,他自稱巫告。」
「隍主那樣的人嗎?」
「隍主有多強呢?」沉珂望著陰沉的天,「你知道嗎?」
「不知道。」
「那我也不知道那個人多強。他只是念了一段祭詞,一切就塵埃落定。」
「或許,他並不是人。」
「希望不是。」沉珂沉聲道,「不是人的話,對我們威脅也就不大了,自有其他存在去限制。」
覆土淺灰色的頭髮發梢漸漸冒出金色來,「白是在神秀湖消失不見的,而有能力躲過你們,甚至是隍主的監視,然後帶走白的存在可不多。你口中的巫告或許有這個本事。」
「你懷疑是他?」
「我覺得可能與他有關。」
沉珂皺起眉,「如果真的是他,那事情就麻煩了。」
覆土眼神熾熱起來,「麻煩嗎?我可不覺得,如果真的是他,那麼白一定會安然無恙,因為他一定知道白到底是怎樣的存在。」
沉珂眼神抖了抖,「不屬於守林人的白可不是好的白。覆土大桼,我知道你喜愛白勝過對守林人的忠誠,但起碼,在你還是大桼時,你應該先為守林人著想。」
「你和你的忠誠讓我感到可悲。」覆土嗤笑道,「守林人可不是專治王朝,更不是統治階級。利益至上,你應該要奉信這一點。」
「維護守林人才是利益至上。」
「那是你,不是我。」覆土絲毫不掩蓋自己的立場。
沉珂知道,想要把自己的觀念施加於和自己一個層次的人是一件很難的事,他不願在此多說,「我不想和你爭論這些,但是當下,我們有著共同的任務。」
「當然,這點我不會忘記。」
「來這裡一段時間了,但仍舊沒有找到那棵桂樹,我想或許要開始下一步了。」沉珂看著古塔下的街道。
「按照原本的推算,桂樹應該在城南的那個巷口,但那裡空無一物,是有人捷足先登?還是不到出現的時機?」覆土也認真起來。
沉珂沉吟一聲,「但是有能力瞞過守林人把桂樹帶走的存在,似乎都待在天上。大概還是不到時機吧。」
「你忘了你口中的巫告了?」
沉珂搖搖頭,「我對巫告一無所知,無法去猜測推演關於他的一切。」
「做好最壞的打算吧,這種情況,我預感桂樹已經被人帶走了。」覆土說,「就像白一樣,你大概也能猜到白的身份。」
「他們同屬一源?」
「雖然我不知道源頭是什麼,但白和桂樹絕對有關聯,如果沒有,隍主也不對那麼上心。」
「既然隍主這麼重視,為何不親自處理?」
覆土輕蔑道,「你還是那麼愚蠢。你以為到了隍主那個層次,擅自干擾人間事需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我知道這一點,但做什麼事都是需要代價的,失去白與桂樹的代價呢?」沉珂說,「我在想,隍主是如何取捨的。」
「那不是你我該關心的事。」覆土抬手,兩席雕龍綉鼓獵,「初冬之際,氣象轉勢,重氣蟄伏,幽氣瀰漫,是為良機。就在那個時候吧,終結這場大幕。」
「最壞的結果,桂樹已失。」
「如果真的是那樣,就放出祖樹吧,直接從虛空里放出來,讓世人看看這棵盤踞世界的大樹。」覆土目光凜然。
「祖樹太早出現,會打亂格局。」
「改朝換代,不是許多人一直希望見到的事嗎?這座天下的格局階級固化太久了,下面的人上不去,上面的人到了極限,都想打破現有的局勢。」覆土目光灼灼,「要亂就亂成一攤渾水吧。」
沉珂皺起眉,他不喜歡覆土這種激進的行事方式,像囚上那樣。但他也無法去反駁什麼,畢竟覆土是第一執令人,而她的做法也是在默認範圍內的,並未逾越。他其實很不理解為何兩次至關重要的行動,守林人的幾位上位大桼都要讓行事激進的大桼做第一執令人,神秀湖的囚上,黑石城的覆土。
覆土沒有再理會沉珂,留下一句,「初冬之日,終局之時。」隨後,大袖浮起,邁步離去。
風雪迅速填滿覆土消失的地方。
沉珂獨一人立於古塔之上,四顧黑石城,吸了口冷氣,呼出。
「希望不會再有祭命司和巫告那樣的存在了……」
沉珂閉上眼,與古塔融為一體。
……
剛從火鍋店裡出來,立馬與外面的冷風撞了個滿懷。白薇不怕冷,但是習慣於在冷風呼嘯時,縮緊身子。已是黑夜,飄雪不再細碎,變得密集起來,這是秋去冬來的徵兆。
白薇撐起油紙傘,自顧自地將甄雲韶也罩住。
同人這麼親密地接觸,甄雲韶多少有些不習慣,但並不討厭。甄雲韶高出白薇小半個頭,體型也要寬大一些,她稍稍落後半步,便替白薇擋住了後面的風雪。
「你打算住哪裡呢?」白薇問。
「客棧之類的地方吧。」
「我大概不能每日陪著你了。」
「我也不是小孩子,這些天,我就當遊玩了,體會一些鄉土風情也不錯。」
白薇抿嘴笑了笑,「自由不受拘束大概就是你們想要的吧。」
甄雲韶溫聲說,「別看我一天到晚四處遊盪,沒個安定,但也還是希望有一份寄託牽掛,希望有一個想回去就能回去的地方。」
「青梅學府,你還打算回去嗎?」
「會回去的,但不是現在。」
白薇沉默片刻後說,「戈昂然託了一句話。」
「……」甄雲韶沒有作聲。
「他說青梅學府永遠站在你身後。」
「這樣的話,像院首說出來的。」甄雲韶輕笑一聲,但是沒做任何評價。
「你怎麼想的?」
「我想再走走。」
白薇虛望長空,「到處走走好啊,免得落在一處地,生了根,發了芽,再也走不動了。」
甄雲韶感覺氣氛不對,笑道,「怎麼多愁善感起來了。」
白薇搖搖頭,沒有同甄雲韶細說。
甄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