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墟的某一處,略顯邋遢的年輕道士蹲在犄角旮旯里,逗弄著面前顏色形狀各異的香火童子。香火童子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嘴裡全是咿咿呀呀,嗚嗚哇哇的聲音。
年輕道士齜牙咧嘴地笑著,「哎,你們看那天上喲。」
香火童子們只是咿咿呀呀,像是嗷嗷待哺的雛鷹。
「哎,你們看那天上喲。」道士又說一句。
香火童子們這才反應過來似的,朝天上看去,看到了那位姑娘。然後,它們像是見到了莫大的恐懼一樣,拚命地嘶叫起來,叫得很尖銳,很難聽。它們爭前恐後,馬不停蹄地爬上道士有些破爛的道袍,順著手臂,鑽進他的衣懷裡面,瑟瑟發抖。
年輕道士癱坐在地,只管說:「看那天上喲……」
……
秦三月睜開眼,看向遠處的周若生。她稍頓片刻後,又安然閉上眼。
「最後一點了。」
神秀湖南邊的荒原里,潮水開始往北方退去。殘留的海底淤泥、殘骸、海草種種,讓這本就荒蕪的平原,看上去更加狼狽。衝天而起的海底氣息預示了,許久一段時間,這裡都不會有人踏足。
退潮開始,說明,大潮快結束了。
還殘留在海潮中的自然母氣不多了,或許再過一兩個時辰,便能結束。
希望,一切安好。
沒有人留意到秦三月睜眼,他們所有的目光都被周若生吸引去了。實在是,她太過奪目,又太過令人駭然。好似,此間天地里,她是唯一站著的人,其餘人都蹲著、跪著、趴著。
莫長安儘力地止住內心裡想要去朝拜她的衝動,問道:「長山先生,那是什麼?」
他沒有問那是誰,因為他知道那並不是誰。
「龍魂。」
「龍魂?」
李命點頭,虛目看著陳放。「陳放,你看上去似乎並不開心。」
陳放搖搖頭,「我一直都是這樣。」
莫長安又問:「長山先生,我們能和龍魂對話嗎?」
李命搖頭,「不能。那是殘缺的龍魂。」
「殘缺?」
「是被強行抽離出來的一部分龍魂。」李命看著陳放,「然後被置入某個載體里,養著。養著養著,便能睜開眼,做一條不具備大意願的龍,可以由他人操控。」
「這是褻瀆!」莫長安怒目看向陳放。
陳放坦然點頭,「是的,這是褻瀆。」
莫長安無話可說。任何的言語、憤慨,對陳放來說都是徒勞的,他只需要看到自己贏下對局便是。
「若玄女還在世……」李命喃喃一句。
陳放聽到了,平聲道:「李命,已經沒有玄女了。這個時代,不需要玄女。」
李命看向漠然一切的周若生,又看向陳放,「陳放,從她誕生起,你就做好了犧牲她的準備嗎?」
「你很好奇這個?」
「我想知道,你到底會做到什麼地步。」
陳放淡眼看著李命,沒有第一時間回答,只是兩個字,「或許……」
「就像問梅聖人一樣。」李命說。
陳放眼神未有絲毫變化。
遠處,在局勢邊緣上,窺探著這裡的曲紅綃身形顫了一下。她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靈檯子。
「就像寧江湖一樣。」李命繼續說。
陳放依舊沒有變化。
李命虛目而望,「陳放,她是你唯一的子嗣。你真的捨得嗎?」
此言一出,如驚雷滾電,席捲整個神秀湖,落進所有關注著這裡的人的耳朵里。
莫長安震驚地看向周若生,只是早已沒法從她的眼神里看到任何情感來了。
遠處,曲紅綃的心跳得很快,難以言喻的情感不斷沖刷她的心思。
更遠處,庾合只覺呼吸困難,他的腦海里,全是「犧牲」二字。要犧牲誰?自然是那令自己朝思暮想的周若生啊。
廢墟里,年輕道士顫抖著說一句「凄慘」,掉下了淚。
周若生,守林人陳,是陳放唯一的子嗣。這句話,震驚了幾乎所有的旁觀者。
唯獨守林人,沉珂和囚上兩位大桼,他們早就知道這個秘密了。
沉珂看了一眼囚上,「沒想到,陳真的是龍。」
囚上笑了笑,「養龍,他陳放可是很擅長養龍的。當年玄女消失,龍消失之際,他逆勢而上,偷了一道龍魂下來,可是卻發現沒有人承載得起龍魂,後續之事,便不清楚了。」
「而今看來,他是以自己的道承血脈培育龍魂的載體。或者說,熔爐。」囚上說,「當初只是以為陳是龍魂轉世。如今想來,龍本不是生靈,哪能轉世。以陳的生靈之息,承載龍魂之意,這才是陳放的打算。好算計,好算計!不愧是三祖!」她忽地又轉語氣說:「這樣的人,我可喜歡不來。太無情了,太無情了。為了贏,為了大道,什麼都不顧。」
「陳放謀局幾千年了啊。」
「誰知道呢,或許自玄女消失之際,他就開始布局了。」
「為了今天,值得嗎?」
「值得,肯定值得!」囚上目露精光,「今天是天下道儒之爭,分勝負的一天,是決定天下走勢的一天,也是探究天地玄機的一天!」她看向沉珂,「錯過了這一天,可再沒有機會了。」
「你怎麼知道?」
囚上哈哈大笑,「三個你年齡加起來都不夠我,問我怎麼知道。你真可愛。」
「你!」
囚上轉身邁步,揚起一隻手,「走吧,我們該完成任務了。」
「不再看看局勢?」
「管他結局如何,我們做的事又和他們不相干。」
「這,好吧。」
沉珂不理解,明明執令的是自己,主導權卻在無形中落到了囚上手中。
這很奇怪,但是並不難接受。
……
「或者說,從一開始,你養育她的目的,就是為了今天能順利承載起龍魂。」李命說。
陳放沒有說話。
忽然,一道聲音穿入這裡,將眾人的目光吸引去,「陳師祖!」
眾人看去,只見曲紅綃,一襲白衣,面無表情,緩緩踏步而來。
李命知道曲紅綃不僅僅是駝鈴山的人間行者,還是葉先生的學生,見她來此,他不由得去思考一些事情。
「紅綃?」陳放有些疑惑。
「是我。」
「你來這裡幹嘛?」
「難道陳師祖沒有注意到我來了?」曲紅綃問。
陳放搖頭。
曲紅綃望著天上的周若生,問:「天上的姑娘,是你的女兒?」
「她繼承了我的血脈。」
「是不是你的女兒?」
「從血脈上說,是。」
曲紅綃眉頭顫了顫,「為什麼一定要帶上『血脈』二字。」
「因為,那是我與她唯一的聯繫。」
曲紅綃神情微恍,「是啊,唯一的聯繫,僅僅是血脈而已。其他的,什麼都沒有。」她理解了,周若生對於陳放來說,只是承載龍魂的工具。
「陳師祖。」
陳放微微皺眉,「你有什麼想問的嗎?」
「那,你能回答我嗎?」
「我會回答你。」陳放淡淡地說。
「我的師父,問梅聖人,因為什麼而死?」曲紅綃看著他,認真問。
陳放看著她說,「你很想知道?」
曲紅綃搖頭,「我並不是很想知道。我早就猜到了,只是想從陳師祖這裡得到確認。」
陳放毫無猶豫地點頭,「就是你想的那樣。」
曲紅綃似早有所料,並未有多大的反應,而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陳師祖,我不想當人間行者了。」她從眉心中分離出一道通體透明,有勾玄之意的印記來。這是作為人間行者的證明與標誌。
陳放有些驚訝曲紅綃做出這個決定,「為什麼?」
曲紅綃低著頭,「我不想變成陳師祖你這樣的人。」這句話很傷人,甚至是很不客氣地表明了,陳放在曲紅綃心裡的看法很不好。
「紅綃,終有一日你會發現,大道上,最傷人,最礙人的其實是你的心。」
曲紅綃咧嘴一笑,「呵。師父被你逼死了,師叔被你逼得不敢回山,現在,你又要把我逼成你這樣子嗎?」
陳放搖頭,「你的師父死於心不空明,你的師叔是不安分的種子,落不了根。至於你,我從未刻意地去塑造你。你的成長,修鍊從來都是最自由的。」
「當初師父只是心生惻隱,將齊漆七帶回了山上,你就給了一個心不空明的帽子。我終於明白,為何師父讓我下山,不走遍天下不要回去,又為何讓我若是碰到能指點迷津的人,便要好好珍惜。我終於明白了,師父是把自己最希望的東西,寄托在了我身上。」曲紅綃語氣很少這麼不平穩過,「我曾一度以為,我所追求的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