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島之戀 瘋狗源兵衛

第七天的早晨,剛好從東家那裡得到半天假期,她就再次來到小石川的破房子探望母親。母親的心窩口長了一顆拳頭大的東西,既上不來,又下不去,劇痛已經持續了三天三夜,連嘴唇都紫青了。蝶吉用手一按摩,也許是溫暖的親情緩解了疼痛,母親竟然香甜地入睡了。大約過了三個鐘頭,母親像是忘卻了病痛,用枕心壓住胸口坐起身來。這個時候,蝶吉有生以來第一次仔細端詳了母親的模樣。

「長得酷似紀之國屋呢。」

蝶吉如此形容母親的長相,母親的名字叫絹。

那時,她把女兒託付在大坂屋,孤身一人在葭町工作。她拚命賺錢,一點點還債,不到五年時間就給自己贖了身。之後,又有人幫她自立了門戶,開了家青樓。當時有人勸她包下一名技藝高超的藝伎,母親鑒於自己的身世,覺得即便是包下藝伎賺到錢,用骯髒的錢替蝶吉贖了身,也大概不會有好下場。而且再次重操舊業,弄不好會越陷越深。即便是用包藝伎的錢替蝶吉贖身,也不能放她在自己身邊做這個營生。雖然有人待她很好,但到底也沒到替她女兒贖身的分兒。靠她一個女人,在養活自己之餘,想靠攢下零碎錢給蝶吉贖身談何容易。就算辦到了,做母親的從事這種營生已經違背天意。與其這樣,不如犧牲自己的身體,靠神佛的力量,在冥冥之中去拯救蝶吉吧。說到底,母親二人同操賤業,或許是前世註定、逃脫不掉的命運吧。為了贖罪,母親嫁給了一個叫作間黑源兵衛——人送外號「瘋狗」的人。他住在花川戶町后街的長排屋,靠給人介紹工作為生,主要是給米店介紹零工。

他介紹流浪漢去各家米店去做工,阿絹就負責四處收工錢。橋場 、今戶 一帶就不必說了,就連本所 、下谷 ,甚至更遠的日本橋 一帶,也要穿著草鞋子跑來跑去。煮飯、燒菜、打水、擦地,無不需要身子羸弱的阿絹一人去做。她天還沒亮就要起來,一整天都要拖著步子去各戶店鋪去收工錢,晚上回家還要給老頭子斟酒,拔火罐,按摩腰肩,伺候他就寢。接著,去給那些住在她家的流浪漢發放工錢。那些人二樓住三人,店裡住五人,就這麼交替輪流來她家借宿。阿絹按比例發給他們零用錢,再扣掉房費。她噼里啪啦地扒拉著算盤珠子,什麼減五剩二的算著賬,即便是算錯三厘錢,源兵衛也會揪著她的髮髻,將她拖倒在地。嫁了這麼個殘酷無情的丈夫,她只得坐在櫃檯算到半夜,累到筋疲力盡。算完之後,才嘆一口氣,拖著累成棉絮的身子,去陪丈夫睡覺。

何苦如此!無論是教人跳舞,還是收弟子教三味線,她都可以安安穩穩、清清白白地活著。即便是身陷囹圄,去服苦役,都不至於受這般苦楚。母親當初告訴蝶吉,她偏要去受這活生生割肉般的苦行,並不是要給自己贖罪,以免受下地獄的苦難,而是為了蝶吉。

誠然,也許她自謀生路,命運也註定如此。然而阿絹沒有想到,經年愁苦辛酸,不得一日閑暇的生活,令她身心俱疲,大約一個月前害了病,卧床不起了。那個丈夫瘋狗源兵衛見她這般,竟把她掃地出門。她無力爭辯,也無處安身,便投奔了這位耳聾爛眼的老婦。老婦的兒子曾經由源兵衛介紹去舂米,也自然受到過阿絹的關照。只是他不爭氣,犯了偷盜罪,如今在服苦役。以前,由於兒子的緣故,老婦受到過阿絹的恩惠。她不忘舊恩,把阿絹帶到家中照顧。但老婦本來就生計苦難,又耳聾聽不到,根本照顧不來,連要一杯水都聽不到。阿絹接受這樣的照顧,設身處地替她想想,她的心中會是何滋味呢?蝶吉明知這個狀況,卻連一個晚上都不能在母親身邊照顧,她又是什麼心情呢?人大概就是在這種時候會抱怨神明吧?

不知不覺過了晌午,老婆婆殷勤地準備了簡單的飯菜,菜是鹹魚串和油炸豆腐。

「媽媽來烤烤火吧。」這句話成了阿絹畢生的回憶。感知死期將近,她出現了迴光返照,有氣無力地倚在火盆上。雖即將入夏,老婦還是怕她著涼,要在身後給她披上一條破爛成海帶條的被子。阿絹一邊說著,「這個太髒了,難得的好菜飯也不香了」,一邊把它扒拉下來。

蝶吉明白母親的意思,脫下自己的外褂給母親穿上,說:「這件挺素的,媽媽穿著正合適。」

看著女兒欣喜的模樣,阿絹一面穿上外褂,一面仔細端詳著和服的面子和里子,說:「峰兒穿得很講究嘛。」蝶吉的母親兼具故鄉京都的國色天香和江戶的倔強勁兒。無論在仲之町還是葭町,藝名阿小的蝶吉母親,都頗有名氣。年僅三十三歲的她,在她最後的大厄年的那一天傍晚,留下遺言說讓蝶吉自己去挑選中意的男子,便撒手人寰。丟下蝶吉在日本這茫茫人世間,而且又是在花街里,孤零零一人。之後沒過十天,小石川柳町到丸山的窪地發了大水,一輛貨車被洪水衝過來,也許是撞在了支撐地板的橫木上,撞塌了地板,老婆婆也溺亡了。也沒人給送終,蝶吉感念她照顧臨終母親的恩情,就將她葬在了同一座廟裡。

蝶吉至今也沒能給母親墓前立一方墓碑,但只要有空就去掃墓。在沒有遇到梓之前,緊緊地靠在母親的墳頭,就是她無上的快樂了。

蝶吉堅信她能遇到梓,都是亡母阿絹牽的線。有天晚上,她張開手掌給梓看。她指尖被染紅了,就像血滲出來一樣。梓納悶地問她緣故,她說是今日上墳,用濕手攥了線香。她緊貼著梓哭道:

「我這輩子只和媽媽吃過一頓飯啊。」

她的手冰涼,梓不由得緊緊抱住她,關切地問:

「你家信仰什麼宗派?」

「不知道。」

「問一下不就好了。」

「那多奇怪啊。」

「那你上墳時念什麼經?」

「就拚命念『南無阿彌陀佛』。」

一想到這個女子,就這麼一個人在墳前哭泣,梓就緊緊抱住她不忍鬆手。

「唉,怎麼能拋棄她呢?況且蝶吉從孩童時就對這個世界抱有怨恨、偏見和憤怒。可以說,她下定決心用自己的手腕玩弄一眾好色之徒,讓他們生不如死來報仇雪恨。恨不得啖其肉,喝其血,來療慰自己心靈的痛苦。剛好趕上母親去世,她壯志未酬。她還未曾欺騙玩弄過任何一位男子,這自不待言,她甚至連一句奉承話也沒有對男人講過。她就這樣把乾乾淨淨的自己,全部獻給了梓。她就像一位亡國的公主,家園被損毀,樹木遭砍伐,海枯山崩,百姓被荼毒,婦女遭侮辱。她心懷復仇大計,卧薪嘗膽,受盡辛苦,如今卻忘掉那勁頭,拋卻了自尊,只是乞求梓憐憫自己,期冀得到一丁點兒的同情。普天之下,再也沒有像她這般可憐可悲之人了。又怎能拋棄她呢?契約期限所剩無幾的蝶吉,自從借款給母親辦完喪事,就覺得在這世上孤苦無依,悲涼之餘變得有些自暴自棄。本來就只能喝幾杯而已,如今酒量越喝越大。有次在酒館喝得酩酊大醉,深夜回來的路上,醉倒在夜深露重的京町大街上。她凍得肌膚和骨頭都蒼白髮青,在月光的照射下,彷彿染著一層白霜。幸得被路過的建築工人發現,把她抱回大坂屋。她雖蘇醒過來,胸口卻猛地一陣絞痛,從此落下了病根。隔三天左右就要發作,最後由於疼痛難忍,咬緊牙關也還是忍不住慘叫不已,抓撓著草席子痛得在上面打滾。老鴇嫌她太吵,就綁住她手腳,用手巾塞住嘴,還借口讓她清醒,脫掉她的布襪,給她的腳拇指縫連續施灸。直至她長至妙齡的今日,那腳上的火燎泡的傷疤依然歷歷在目。蝶吉用遺憾的口吻,搖晃著肩膀,像是對媽媽撒嬌一樣,併攏雙腳,夾著浴衣的下擺,露出小巧的趾尖給梓看。她眼中噙著淚,看到酒館的紙隔扇上破了一個螃蟹形的小洞,就邊伸出腳勾起腳趾去剜那個洞,邊用訓斥的語氣,說:

「補一下不就好了嗎?怎麼回事呀?怎麼回事呀?」

「傻瓜!」梓責備她道。而蝶吉總是酸著鼻子,雙眼含淚,又欣喜地凝視著訓斥自己的梓。梓無法忘記這一切。這個無依無靠、不得要領、孤苦伶仃的人,只是一味地依戀著自己,他又怎能忍心拋棄她呢?

蝶吉對那時用如此殘忍的手段「照料」自己的老鴇憤憤不平,她忍無可忍,一怒之下來到了天神下的薦工所。在她猶豫是去柳橋還是選葭町的時候,有人悄悄來勸她,說這是天底下最大的秘密,要挑選十二名婦女和一個梳頭的,兩個做針線的,一個廚子,一名醫生,再加上三名服務員,由領隊帶著赴巴黎和芝加哥參加博覽會,去展示日本婦女。會場都設在玫瑰花叢中,四周還圍上朱紅的柵欄。每日給三元工錢,為期十個月。蝶吉心想,反正自己孤苦無依,即便是死在東京,也無人關心,不如去當展覽品算了。就在那個節骨眼上,蝶吉在澡堂前偶然遇見了梓,對他心存依戀,幸而避免了被禽獸玩弄的命運。說到這段經歷時,蝶吉大模大樣地坐著,說道:

「我是想這麼著,耍耍威風給他們看呢!」

梓忍不住,撲哧笑出來:「你不說『我乃好鬥的母雞是也』嗎?」

蝶吉莞爾一笑:「差不多吧。」她也是大大咧咧沒限度,目光短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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