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意識的生活史 三

「你在模擬中的表現不錯。」控制說。我醒來時發現,自己變成一顆離體大腦已經三個多月了。

謝謝,我想,我一直在努力,希望能履行我們交易中我這一邊的職責。

「你做到了,」控制說,「你也許樂於知道,從完成訓練目標的角度說,你已經是我們最優秀的駕駛員之一了。」

嗯,我當然是。因為我非常小心,百分之百按照規定執行訓練任務,免得軟體出錯,他們進入系統平台排查修復。我編製的藍藥丸系統相當穩健,但何必試探命運呢?

還有另一個原因:趁著控制不注意的時候,我一直在錢德勒號的娛樂庫里看視頻和聽音樂。這麼做幫助我保持清醒,而沒有沉溺於我與全人類徹底切斷了聯繫的現狀而無法自拔。保持神志清醒有助於擊中訓練標靶,這似乎沒什麼好奇怪的。

控制在場的時候,我從未表達過這些念頭,甚至連想都沒想過。

現在我已經大致理解了為什麼控制只能「聽見」我對它想的那些念頭——為了提高溝通效率,讀取腦波的軟體能辨認出有意識的溝通行為,過濾掉所有大腦每時每刻都存在的胡思亂想和內心獨白。軟體將我自己的念頭留給了我自己,然而你肯定記得你在人生中有多少次不由自主地大聲說出了你不該說出口的話,結果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塌糊塗,那麼你就明白當控制在場的時候,我為什麼要盡量放空大腦了。

知道這個我很高興。我心想,然後和平時一樣等待指示。

「你做得不錯,因此我們同意了你的請求。」控制說。

我的請求?

「你在某個時候問過你能不能和奧坎坡國務卿談一談,」控制說,「我們安排好了你和他談一談。」

他要來看我?我問。

「這麼說也行,」控制答道,「我們已經設置好了,把一個信號源接進這套模擬系統。」

哦,所以不是在錢德勒號上,不過反正都一樣,今天嗎?我問。

「不。我們今天還有事做,但很快了。」

謝謝,我心想,非常感謝。這個感謝嘛,確實是真心誠意的。

「不客氣,」控制說,「咱們開始今天的模擬訓練吧。」

你們什麼時候讓我執行真正的任務?

「為什麼問這個?」

你們一直在訓練我,你也說過我做得不錯,我已經準備好去執行任務了。

「你想履行你對我們的義務?」控制說。

是的。

「為了取回你的身體。」

如果我說這不是首要原因,那其實是在撒謊。我想。究其根本而言,這也是實話。

「我沒有任何消息可以告訴你,」控制說,「等我們認為時機成熟,你就會得到一個任務。現在還不是時候。」

我明白。我心想,我只是著急而已。

「用不著,」控制說,「你很快就會忙得不可開交了。」然後它打開了一個模擬訓練,要我同時和三艘殖民聯盟護衛艦作戰。

這是我做過的某個訓練的變種。目標不是摧毀所有護衛艦,而是儘可能讓它們把火力消耗在我身上,等另外三艘飛船躍遷到附近發動襲擊的時候,它們就完蛋了。

大體而言,我在這個情境中扮演誘餌。

最近要我扮演誘餌的情境不止這一個。

就這麼說吧,我對此並不怎麼喜歡。

船長顯示屏上的通信窗口通常和棺材釘一樣了無生氣,此刻忽然亮了起來。我把其中的信號源放到虛擬艦橋最大的一個顯示屏上。

正如控制所預告的,信號源里是奧坎坡國務卿。

「達昆先生,你在嗎?」他問。他在看自己的手持終端鏡頭,背後似乎是個卧艙,比他在錢德勒號上的那個還小。

我在。我心想。

「啊哈,很好,」奧坎坡說,「我只有你的音頻信號。他們沒有給我視頻信號,天曉得為——」他忽然停下,因為他想到了沒有視頻信號的原因是我沒有身體可以讓他看,只有一個透明箱子里的一顆裸露大腦。

但我有視頻信號,因此我看見紅色逐漸在奧坎坡的臉上擴散。他至少還有足夠的良心,為是他把我害成了這個樣子而感到羞愧。

沒關係,我心想,我只是想聊聊,要是沒問題的話,要是你有時間。

「管理這個前哨站的是勒雷伊人,今天是它們的一個宗教節慶日,」奧坎坡說,「今天我什麼事都沒有,所以才有時間和你聊聊。」

勒雷伊聖誕節萬歲。我對奧坎坡想。

他被我逗樂了。「那麼,你腦子裡有什麼事?」他問。我看見他的臉又紅了,因為他意識到這句話對我來說象徵著什麼。這次他總算沒有試圖逃避。

「該死,拉菲,」他說,「對不起。」

沒關係。我安慰他。

「我不確定你為什麼想和我談話,」奧坎坡說,「如果我是你的話——媽的。」

好吧,要是我能笑,此刻我肯定笑得前仰後合。

「我很高興咱們之中還有一個能笑得出來,」奧坎坡說,「我的意思是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想找我聊聊。考慮到你身上發生的事情,你應該一輩子都不想和我說話了。你應該怒不可遏。」

我確實怒不可遏,我承認,百分之百的真話。就算到了現在,我也不能說很滿意我目前的處境。你知道他們對我做了什麼。

「是的。」

這種事沒什麼可高興的。但我記得上次見到你時,你對我說的話,你還記得嗎?

「不太記得了,」奧坎坡說,「我,呃,」他頓了頓,「那天發生的事情比較多。」他說。

你說你必須問一問自己忠於誰,是殖民聯盟還是人類。你說兩者之間有區別。

「沒錯。對,我記起來了。」

我想知道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對他想。因為你我都無法逆轉已經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也許你能告訴我一些理由,讓我理解其中的邏輯,免得我認為我無緣無故就失去了身體和自由。

奧坎坡沉默了好一會兒,我不著急,給他時間慢慢思考。

「你明白有很多事情我不能告訴你,」他最後說,「我正在做的事情絕大多數都是機密。我的同事也許正在監聽這次對話,因此向你透露任何秘密都是不安全的,而且就算他們沒在監聽,我也不能告訴你,因為秘密就是秘密。」

我明白。我心想,奧坎坡國務卿,我知道我在扮演什麼角色。「我的職責不是詢問理由,而是要麼戰鬥,要麼死亡。」

奧坎坡吃了一驚,然後微笑道:「你在引用丁尼生。」

更像是錯引,但沒錯。我的意思是我不想打聽戰術和戰略,先生。我想問這背後的哲學,肯定有些你能告訴我的東西。

「確實,」奧坎坡說,然後開玩笑地說,「但你有多少時間呢?」

你願意給我多少我就有多少。我心想,讓這句話懸在我和他之間的半空中。

奧坎坡於是開口了。他談及人類以及殖民聯盟,他簡述殖民聯盟的歷史,殖民聯盟第一次遭遇智慧外星種族的情形——對殖民聯盟來說不是好事,幾乎摧毀了這個年輕的政體,永久性地給他們打上了咄咄逼人、疑神疑鬼和好戰的標籤。

他談到殖民聯盟決定封鎖地球,有意拖慢地球的政治和科技發展,把它變成收割殖民者和士兵的養殖場,殖民聯盟因而有了它急需的人口資源,成為一方霸主的速度超過了其他智慧種族的預料和處理能力。

他解釋說種族聯合體——幾百個智慧種族的聯盟——能夠成立,一部分原因就是殖民聯盟,種族聯合體的領導人塔瑟姆·高將軍意識到比起其他的種族和政府來說,殖民聯盟的發展模式最終會讓它完全統治附近空域,對其他智慧種族有意無意地造成種族滅絕。種族聯合體因而只有一個解決手段:吸收殖民聯盟進入聯合體,把它變成眾多聲音中的一個;或者與之對抗,因為種族聯合體對殖民聯盟來說龐大得無法戰勝。

他解釋說這個想法從理論上說多麼了不起,但在實際生活中,殖民聯盟已經險些摧毀了一次種族聯合體,要不是高將軍個人決定寬恕殖民聯盟,聯合體內的所有種族早就同時向殖民聯盟開戰了,結局會像一列火車碾死鐵軌上的一隻老鼠。他解釋說一旦高將軍不再掌權,殖民聯盟就會成為攻擊目標——以及其中的所有人類。

然後他解釋說——只是大體上,語焉不詳地——他、一些受到信任的盟友和幾個被認為是人類之敵但實際上只是看殖民聯盟不順眼的外星種族認為,殖民聯盟即便滅亡了,人類這個種族還是能夠得救的。這個「即便」實際上等於「必將」,另外,若是沒有人朝某個特定的方向推一把殖民聯盟,那它就未必一定會滅亡了。

按照奧坎坡的闡述,他本人扮演的是個不情願的催化劑或槓桿支點的歷史創造者角色,這個人並不希望親手來推殖民聯盟這麼一把,但他認識到了這件事的必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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