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意識的生活史 二

現在就要說到我究竟是怎麼變成缸中之腦的部分了。

剛開始的一段我不記得了,我的後腦勺近距離吃了一記電擊槍;我昏了過去。失去知覺後,我被帶上勒雷伊人的飛船,某個醫生(至少我希望那是個醫生)讓我進入藥物誘發的昏迷狀態;這是整個過程的第一步,三天後躍遷時我正昏迷不醒,飛船抵達目的地時我依然昏迷不醒。

謝天謝地,接下來的這一段我同樣昏迷不醒。

然後是恢複期,這可是實打實的,因為——我覺得原因是明擺著的,你想一想就知道——你把一個人的大腦從腦袋裡取出來,然後讓大腦在一個缸里繼續存活,這會對大腦造成相當可觀的創傷。

加起來,我一共昏迷了十八天。

我說的昏迷是真正的喪失知覺,我沒有做夢,之所以不做夢,我猜是因為嚴格地說我並不是在睡覺。睡覺和我身上發生的事情有著本質區別,睡覺是大腦在經過一天的外部刺激後休息和整理的行為,我身上發生的則完全是另一碼事。假如說睡覺是在平靜的池塘里舒舒服服地游泳,我身上發生的大概是在海洋風暴的正中央掙扎著浮出水面,周圍十萬八千里之內不見陸地。

我沒有做夢。我覺得不做夢大概反而比較好。

自始至終我只醒來一次——好吧,我只記得我醒來了一次。我記得那種感覺就像我的意識被惡狠狠地拖過爛泥塘一樣,心想:我感覺不到我的腿了。

然後,我什麼都感覺不到了。然後,我重新掉進爛泥塘深處。

下一次恢複知覺,我確實有了一些感覺。

我感覺到了——請允許我說髒話——我他媽這輩子最他媽可怕的一場頭痛。

讓我想一想該怎麼形容。大致是這樣:你想像一場偏頭痛壓在宿醉的腦袋上,然後你坐在幼兒園裡,周圍是三十個使勁尖叫的小孩,他們輪流用碎冰錐戳你的眼睛。

再乘以六。

大概等於我這場頭痛的一半多。

碰到這種頭痛,最好的辦法就是躺下,一動不動,一聲不吭,閉著眼睛,祈禱早死早投胎。因此我過了好一陣才意識到幾個問題,換了平時我早該發現的。

首先,黑暗,不該有這種完完全全的黑暗。

來,你閉上眼睛,就現在,是完全的黑暗嗎?

我忽然想到,假如我請你閉上眼睛你就閉上了眼睛,恐怕你就看不見最後這個問題了。唉,我說過了,我不是作家。

我換個方式試試看:你閉上眼睛,持續一分鐘。然後你睜開眼睛,問一問你自己,你閉上眼睛以後是完全的黑暗嗎?

答案是否定的,不是。假如你所在的房間或其他場所有亮光,必定會有部分光線穿過你的眼瞼。假如你在一個黑暗的房間里用顯示屏讀這段文字,或者聽著我這個生物向你敘述,你的眼睛的生理結構也必然會讓你看見一點什麼。你揉一揉眼睛,視覺神經受到壓迫,殘影和色塊就會在你的大腦里浮現。

完全的黑暗和難以擺脫的黑暗永遠不會存在。

然而此刻的黑暗是……

它不是缺少光線而產生的黑暗,而是真的什麼都沒有。

隨著我意識到這種怪異的黑暗,我也意識到了寂靜。徹底的寂靜同樣不存在。雜訊永遠陪伴你我,哪怕只是耳蝸里毛髮摩擦而產生的陰魂不散的嗡嗡聲呢。

什麼都沒有,只有徹底而完全的什麼都沒有。

然後我意識到我嘗不到嘴裡的味道。

別那麼看著我,別以為我看不見你就不知道你在那麼看著我。

聽我說。我不在乎你有沒有想到過一點,那就是你總是能嘗到自己嘴裡的味道。你總是能嘗到自己嘴裡的味道,因為你的舌頭就放在嘴裡。舌頭沒有開關,此時此刻你就能嘗到自己嘴裡的味道,而我剛剛提醒你注意到了這件事,你多半正在想你應該去刷牙或者嚼個口香糖什麼的。因為一個人的嘴裡天生——說來有點奇怪——就有味道。

你能嘗到自己嘴裡的味道,哪怕你沒有在想這件事也一樣。

而我非常使勁地在想,但我依然嘗不到任何他媽的味道。

我就是從這兒開始失控的。因為你知道失明是什麼,很多人遇到過這種事。他們失去視覺甚至眼睛,儘管眼睛可以重新生長,甚至可以移植人造眼球,但你知道失明是切實存在的,倒霉的人有可能就是你。失聰亦然。

但誰他媽會嘗不到自己嘴裡的味道呢?

對,沒錯。我的大腦就是從這一刻開始沒完沒了念叨媽的媽的媽的媽的,多多少少陷入了一個死循環。

因為緊接著我意識到了我究竟無法感覺到多少東西:我感覺不到手、腳、手臂、腿、陽具甚至嘴唇的存在。沒有氣味通過鼻子傳來、沒有空氣流經鼻孔進入鼻子的感覺、沒有平衡感、沒有冷熱感。

沒有緊張時的吞咽、腋窩和額頭沒有恐懼時的冷汗、沒有心跳加速、根本沒有心跳。

什麼都沒有。

這時候我應該會嚇得拉了一褲子,然而我連括約肌失控都感覺不到了。

我能感覺到的只有劇痛,因為頭痛好死不死在這一刻加強了十二倍。

我把全部精神都集中在頭痛上,就像餓狗聚精會神地盯著一塊牛排,因為全宇宙我能感覺到的只有這一件事情。

然後我昏了過去,我的大腦註定了我對什麼都感受不到這一點太有感觸了。

我不能說我不贊成這個看法。

等再次醒來,我沒有嚇得失魂落魄,為此我還感覺到了一點小小的自豪呢。我嘗試冷靜而符合邏輯地思考究竟發生了什麼。

第一個假設:我死了。

無效,因為似乎有點傻。要是我死了,那麼,對,我應該什麼都感覺不到。但我多半不會意識到我什麼都感覺不到,我只是會……不復存在。

除非這是死後世界,然而我表示懷疑。我不怎麼關心宗教,但我聽說過的死後世界似乎都不是什麼也沒有的虛無。假如上帝或諸神確實存在,而這就是他們能搞出來的所謂永生,那我只能說他們的用戶體驗讓我很失望了。

因此:我多半還活著。

萬事開頭難!

第二個假設:我處於某種昏迷狀態中。

這個假設似乎更加合理,但我對昏迷的各種醫學細節一無所知,我不知道處於昏迷中的人還有沒有思考能力。從外表看,他們似乎毫無反應。這個想法暫且存檔,以後慢慢考慮。

第三個假設:並非昏迷,但出於某些原因被困在軀體里,喪失了所有知覺。

從表面上看,這是最合理的解釋,然而有兩個問題我無法回答。首先,我是怎麼陷入這麼一個困境的。我意識清楚,知道我是誰,但除此之外,我的近期記憶都不太牢靠。我記得自己從床上掉下來,然後跑向艦橋,然而後面就一片模糊了。

這說明我遭遇了某些意外;我知道意外本身造成的心理創傷有時會抹掉人們關於事故或受傷的記憶,眼下有可能就是這樣。無論我碰到了什麼倒霉事,總之此刻我的情況很不妙。

嗯,這不是什麼新聞。我是一個飄浮在虛無之中的意識。「你的情況很不妙」簡直就是貼在我身上的標籤。

但還有第二點疑問:就算我情況非常糟糕——我猜我就是這個樣子——我也應該能感覺到一些什麼,意識到除我自己思想之外的東西的存在。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媽的,我連頭疼都感覺不到了。

「你醒了。」

一個非常清晰,但沒有任何可供辨識的特質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向我湧來。我被嚇得無法動彈——更準確地說,要是我還有能動彈的部件,肯定會嚇得無法動彈。

「哈啰?」我說——更準確地說,要是我能說話就會這麼說,但我無法說話,因此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我即將進入驚恐模式,因為很明顯我現在出了一些岔子。由於我嚇得魂不附體,那個聲音——無論它屬於誰——沒有再一次把我孤零零地扔在虛無之中。

「你在試圖說話,」那個聲音再次從四面八方湧來,「你的大腦在試圖向嘴唇和舌頭髮送信號,沒用的。你直接思考文字就行。」

像這樣,我想。

「對。」聲音說。要是我能哭泣,我一定會喜極而泣。亂七八糟的思緒和情感陡然迸發,每一個都急急忙忙地想自我表達。我花了足足一分鐘才平靜下來,將精神集中在一個連貫的念頭上。

我發生了什麼事?我問,我為什麼不能說話?

「你不能說話是因為你既沒有嘴也沒有舌頭。」聲音說。

為什麼?

「因為被我們切掉了。」

我愣了好一陣,然後想:我不明白。

「被我們切掉了。」聲音重複道。

它們出了什麼問題嗎?我遇到事故了?

「不,它們完全正常;不,你沒有。」

我不明白,我又想。

「我們從你的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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