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意識的生活史 一

所以,你是要我說說我怎麼會變成了一顆缸中之腦,對吧?

哈。好吧,這麼開頭好像有點陰沉,對不對?

另外,我其實也不清楚,怎麼說呢,他們具體對我做了什麼。我又沒有那種一醒來就發現自己變成了一顆離體的大腦的體驗,然後他們給我看紀錄片,一五一十說清楚他們都是怎麼做的,滿足我的好奇心。這段是我們剪掉所有血管和外周神經,片子里這麼說。這段是我們去除顱骨和脊椎,這段是我們給你大腦里填滿可愛的小感測器以跟蹤你的念頭。請注意哦,事後要考試的。

我的天,我真的不擅長這個。

我不是作家或演講家,我不會說故事。我是個飛船駕駛員,所以就讓我從這兒說起吧。殖民聯盟讓我說清楚我遇到了什麼事,因為他們認為這些信息對他們有用。好的,說就說唄,樂意幫忙。但我說出來的不會是——怎麼說呢——經典文學,而是會跳來跳去。我說著說著會迷失方向,然後回到正道上,然後再次迷失。我會拍腦袋想一出是一出。

呃,比喻而已。我已經沒腦袋了,他們肯定把我的腦袋扔進了焚化爐之類的地方。

明白我的意思吧?

回頭得有人統編一下,否則誰也看不懂。所以允許我對那位殖民聯盟的倒霉無名編輯說一句:我向你致敬,請接受我的道歉。我不是存心跟你過不去,我發誓。我只是不知道他們到底要什麼,也不知道他們究竟要我怎麼做。

把所有事情全告訴我們,他們對我這麼說。一五一十全倒出來,別擔心,我們會整理清楚的。我猜這就是你的任務了,無名編輯。祝你整理快樂。

希望你能讀到這句:我相信這位編輯肯定幹得很出色。

好了,我該從哪兒說起呢?我猜各位對我的童年恐怕沒什麼興趣;反正就是標準版的快樂生活,大體而言風平浪靜,爹媽朋友都挺地道。學校里同樣平淡無奇,常見的犯蠢和發情時刻一樣不少,偶爾為了考試拚命看書。說實話,沒人想聽這種內容。我自己都不想聽,而那就是我的生活。

所以,我想我還是從工作面試開始吧。

對,從這兒開始很不錯。就是那場面試讓我得到這份工作,最後把我變成一個沒腦袋的奇觀。

回想起來,真希望我沒得到那個活兒啊。

哦,我是不是該說一下我叫什麼,方便記錄?

拉菲。拉菲·達昆。

我是拉菲·達昆,我是一顆缸中之腦。

你好。

我之所以能得到那個面試機會,全賴我在大學時的朋友哈特·施密特。他是殖民聯盟的一名外交官——我向來認為這就是不討好的工作的代名詞——有次飛船在鳳凰星空間站檢修,他在一家酒吧里和錢德勒號的大副聊天,錢德勒號是一艘貨運拖船,在鳳凰星、哈克貝利星和伊利星之間跑標準的三角路線。算不上什麼顯赫的活兒,但工作就是工作,不可能每個崗位都那麼光鮮。

總而言之,聊著聊著,大副抱怨說錢德勒號抵達空間站時來接船的是一幫執法人員。似乎錢德勒號有個駕駛員在鳳凰星本土搞什麼小副業,具體細節我一直沒搞太明白,總之牽涉到勒索、脅迫、受賄和重婚,最後一項和前面幾項好像沒啥關係。重點是錢德勒號現在只剩下一名駕駛員,需要儘快另找一名。

這敢情好,因為我是飛船駕駛員,我需要工作,而且越快越好。

「上面說你改行開飛船前是一名程序員。」大副說,他在看我的簡歷。我們在鳳凰星空間站的一家漢堡店裡;哈特告訴我有這麼個活兒,我就以最快速度拖著我的屁股從地面飛了上來。這兒的漢堡包是個傳奇,但我來這兒不是為了滿足口腹之慾。大副叫李瀚,看樣子只是在走過場。我覺得只要我別承認我喜歡在小孩面前謀殺可愛的小貓咪,這個活兒就肯定是我的。

「我在學校里念的是電腦工程,」我說,「畢業後幹這一行,編了幾年程序。為艾爾系統公司工作,主要做飛船導航和維修軟體。錢德勒號上很可能就有我們的設備。」

「確實有。」李瀚說。

「我可以提供技術支持。」我說。開玩笑的。

我不確定李瀚有沒有聽懂。「從編程改行開飛船似乎不是通常的發展路線。」他說。

「是編程讓我對開飛船產生了興趣,」我說,「我屬於那種還算有點社交技能的程序員,因此後來得到機會來鳳凰星空間站,在飛船上定製軟體。於是我在飛船上待了很長時間,和船員聊天,聽他們說他們去過宇宙里的哪兒哪兒,聽的時間長了會覺得坐在辦公桌前敲代碼純屬浪費人生。我想看看外面是什麼樣子。於是我削尖腦袋搞到了一份實習駕駛員的活兒。那是七年前的事了。」

「從薪水角度說,好像不算往高處走啊。」李瀚說。

我聳聳肩。我覺得這個聳肩應該既輕鬆又酷帥,意思是「哎,世上有些事情比錢更重要」,而不是「唉,我和爹媽住在一起,他們已經開始看我不順眼了,所以撈到機會我就會抓住不放」。總而言之,兩者都是真的。假如你缺少其他選擇,那麼比錢重要的事情確實有很多。

在此我並不是想把我爹媽說成壞人。只是他們已經和我攤牌了,我沿著梯子往上爬的時候養我是一碼事,養一個不是在打零工就是蹲在家裡的三十二歲人類則是另一碼事。他們也許不會看我餓死,但肯定不會讓我過得太舒服。

行啊,我沒工作又不是因為懶惰。

「簡歷上說你已經九個月沒工作了。」李瀚說。

「是的,我換了船。」我答道。

「想解釋一下嗎?」李瀚問。

唉,看來是繞不過去了。「有人封殺我。」我說。

「誰?」

「拉斯坦瀑布號的船長維納·奧斯特蘭德。」

說出這句,我似乎在李瀚的嘴唇上看見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繼續說。」他說。

「沒什麼可說的,」我說,「我在貝加爾號當副駕駛員,正駕駛員一時半會兒哪兒也不會去,所以一聽說有機會可以當拉斯坦瀑布號的正駕駛員,我就跳了過去。但我不知道拉斯坦瀑布號在兩年間換了六個駕駛員是有原因的,等我知道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最後我只好撕毀了合同。」

「代價肯定很高。」

「但每一分錢都花得不後悔,」我說,「另外,我下船的時候把我老媽的名字報給了事務長。我老媽是專打勞務糾紛官司的律師。接下來針對奧斯特蘭德的共同起訴——怎麼說呢——結果非常令人滿意。」

聽到這兒,李瀚笑了。

「但反過來呢,奧斯特蘭德也想方設法提醒每一艘我有可能當上駕駛員的飛船,」我說,「沒人喜歡愛惹事的傢伙。」

「是啊,沒人喜歡,」李瀚贊同道,我內心不禁呻吟,因為我猜這下我的工作又告吹了,「可是另一方面,我剛入行那會兒,曾在拉斯坦瀑布號當過一年船員。」

我詫異道:「真的?」

「真的,」李瀚說,「就這麼說吧,我能理解你為什麼想撕毀合同。另外,回頭有時間了,我也想聽一聽那起官司的詳細情況。」

我咧嘴笑道:「長官,你說了算。」

「我有話直說,達昆先生,這個職位對你來說是個退步,」李瀚說,「第三駕駛員,而且我們運載的是基本生活用品。鳳凰星,哈克貝利星,伊利星,周而復始。一點也不刺激,和貝加爾號一樣,沒什麼晉陞機會。」

「允許我同樣有話直說,長官,」我說,「我在重力阱的最底下待了九個月。你和我一樣清楚,我在底下待了這麼久,職業生涯就算廢掉了。你這會兒急需一名駕駛員,以免貿易運輸損失時間和金錢,我懂。我必須離開地面,這樣才有可能去其他飛船當正駕駛員,否則奧斯特蘭德的封殺令會一直扣在我腦袋上。我覺得咱們各有所求,正好能互相幫忙。」

「我只是想確定大家的期待都沒搞錯方向。」李瀚說。

「我不抱幻想,長官。」

「很好,給你一天時間,了結你在這兒的事情。」

我伸手拍拍腳邊的行李袋:「已經了結了。現在我只需要找到我的朋友哈特,請他喝一杯,感謝他安排了這次面試。」

「要是你動作夠快,應該能趕上兩小時後從36號門去錢德勒號的交通艇。」

「到時候見,長官。」我說。

「那好,」李瀚說著站起身,向我伸出手,「歡迎來到錢德勒號,駕駛員。」

我和他握手,「謝謝,長官。很高興能加入。」

半小時後我找到了哈特,他在鳳凰星空間站另一側為他上司亞本維大使召開的一場招待會上。

「她來接受卓越服務獎。」哈特說。他正在喝第二杯烈性潘趣酒,哈特的酒品向來不怎麼好,因此這會兒已經醉意盎然了。他身穿外交人員的正式制服,我覺得他這個打扮很像門童。不過話也說回來,我在家穿了大半年的運動褲,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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