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她用自己的鑰匙打開了車庫門。比爾習慣用的那輛敞篷小汽車不在,不過那輛大轎車停在車庫裡。她把車子倒了出來。然後她從車裡出來。鎖好了車庫門,再回到車裡。

在這麼做時,她又同先前一樣產生了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一種恍恍惚惚如夢隔世的感覺,一種夢遊的狀態,然而她整個人的神志卻是異常的清醒。在水泥的車庫道上發出的咯吱咯吱的腳步聲聽來像是另外一個人的,然而卻是她自己的——就從她自己的腳下發出。這就好像她的軀體經歷了一場激烈的分裂,一半是她自己的,驚恐萬分孤苦無助,看著一個幽靈似的女謀殺犯從軀體的分裂處出來,開始去執行她要處死一個人的請求。她只能與自身的這另一半,這個黑色的幽靈步履一致,可一旦它分裂出去後,她就既無法控制,也無法把它再度召回。(或許)這樣客觀上便使她聽到了兩種腳步聲,像看鏡子一樣看到了自己一切活動的映像。

再度進入車子後,她將它倒到了街上,讓它調過頭,向前駛去。車子開得十分平穩,完全表現出一個非常沉著鎮定的駕駛員的嫻熟技能。另外一個人的手,不是她的手——如此穩定,如此有力,如此完美——沒忘了伸出手抓住車門把手,門輕巧地一碰,可靠地關上了。

外面的街燈就像一個個發光的地滾球,順著一條地滾球的滾槽旋轉著迎面而來,又向後滾去,每打出的一個球都是不中,它們不是遠離這一邊,便是遠離那一邊。

她和她的車子始終位於地滾球的主柱位置上,可它們從來無法擊中。

她想:這就必定是命運,旋轉著朝我滾過來。但我不在乎,讓它們來好了。

接著汽車又停下了。去殺一個人真是太容易了。

她並沒有仔細去研究這個問題,去想想這可能會是怎麼一回事。不管它是怎麼回事,這無關緊要;她要到那兒去,那麼這事就會在那兒發生。

她又一次踩下油門,將車開過了大門,繞過一個轉角。然後,她將車調了個頭,因為這條路是個反向單行道。她將車頭重新對著她來的那個方向,將車開到人行道邊,不在人們注意的視線之內,停好。

她拿起放在身邊座位上的手提包,就像一個女人在離開汽車時總會做的那樣,把包牢牢夾在胳膊下。

她讓車子熄了火,然後出了車子。她向回走去,繞過轉角,朝她剛開車來的方向走去,她的步子邁得很快,全神貫注,就像一個深夜歸家的女人,急著要走過這條街。人們多次看見過女人的這種歸家的神情:更專註於考慮自身的事,因為他們知道在這種時候,她們要比在白天更容易受人糾纏,有著更大的危險。

她發覺自己正走在一條夜間十分陰暗的人行道上,面前是一長幢不規則的兩層樓混合建築,一半是商業辦公樓,一半是住宅。底層是一排暗無燈光的商店門面,上面是一長排窗戶。在其中的一扇窗戶的窗台上有一個白色的牛奶瓶。一扇窗戶里的燈亮著,但窗帘放下了。它並不是那個放牛奶瓶的窗戶。

在兩家店鋪之間的四進處,幾乎相當隱秘而一點不引人注意地有一個單扇門,門上安著多塊方格形的小玻璃。由於門背後門廳的某處有一點暗淡的光芒,在一片黑暗中,這點燈光很顯眼,使人一眼就能看清這扇門。

她走到門前,伸手推了推,門毫不費事地就推開了,它沒有閂上,只是掩上了,讓人從外表看覺得門是關上的而已。門裡有一個生了銹的暖氣裝置,一道水泥樓梯,在樓梯角靠門這邊,有一排信箱和按鈕。她瀏覽了一下,看見他的名字在第三個信箱上,不過並不是他自己的名牌,而是寫在了前一個房客的名牌卡上,原來的卡片依然留在那兒。 他用鋼筆划去了先前房客的名字,然後寫上了自己的。「S·喬治森」。他的字寫得並不好。

他什麼事也沒幹好過,除了毀掉別人的生活。這事他幹得相當有本事,他是這方面的一個專家。

她貼著牆這一面走上了樓梯。這是一幢蹩腳的建築,不是用來作為久居之地的。

一定是在戰時東西匱乏的年代,人們拆除了閣樓或是底下店鋪用作儲藏貨物的上層部分,然後再草草地造起了上面這一層房子。

生活在這麼一種地方可真夠受的,她模模糊糊地想道。

死在這麼一種地方可真是活該,她毫無憐憫之心地想道。她能看見從他的門底下透出的那盞燈的微弱光芒。她敲敲門,接著她又敲了一下,依然像第一次一樣敲得很輕。他在房間里開著收音機。隔著房門她能聽得十分清楚。

就在這麼等著的時候,她抬起手,往後撫了撫頭髮。你撫平你的頭髮——如果需要撫平的話——是在你準備去看什麼人,或是什麼人打算見你之前。這就是她現在這麼做的原因。

人們說,在這種時候,你總是十分害怕。他們說,面對一種無法把握的局面,你十分緊張。他們說激動的心情使你顯得一片茫然。

他們說。他們知道些什麼?她什麼感覺也沒有。既不感到害怕也不感到激動,更沒有盲目的憤怒。只感到全身充滿了一種木然的、痛楚的決心。

他沒有聽見,要不就是他不想開門。她擰了擰門把手,就像底下的那扇大門一樣,這扇門也沒閂上,門向里開開了。為什麼要鎖門,他有什麼要害怕別人的?她有理由這麼去推斷。

她在自己身後把門關上,讓這道門把他們兩人跟其他人隔開。

沒有見到他的人影。房間里充滿了他的痕迹,不過這是一個有兩個房間的套間,卧室和起居室,他一定在另一間里,在她到達這一帶時,他一定剛進屋。她能看見從裡間射出的燈光。

今晚他和她在車裡時穿戴的外衣和帽子扔在一把椅子上,外衣攤開在整個椅面上,帽子在外衣上面。他剛才未吸完的一支香煙擱在一個玻璃煙灰缸上,依然在不停地慢慢發出煙霧。一杯酒,一杯他剛喝,還沒喝完而隨時會再從裡面出來喝的酒——一杯他為了慶賀今晚的成功而喝的酒——還放在桌子的邊緣。可以看見浮在杯子里淺黃色威士忌里的白色冰塊還未完全消融。

眼前的這幅景象令她想起了紐約的一個出租傢具的房間。他喝著一杯沖得很淡的酒;他非常愛喝酒,但他在喝自己的威士忌時總是把它沖得很淡。「總是有別人的酒可喝的,」他老是這麼對她說。

現在可不一樣了。這是他的最後一杯酒。(你本該把這杯酒沖得更濃些,她心裡嘲諷地想道。)

一陣沙沙聲驚動了她。一種刺耳的律動聲。這是一種音樂,不過從她目前的情況來說,她根本分辨不出什麼是音樂。她高度緊張的感覺將這種音樂聽成了一陣刮擦一張白鐵皮的刺耳聲。要不,她聽到的這種聲音發自她的內心,並不是外面什麼地方來的聲音。

「Che gelida mannina——」 遠遠傳來一陣唱歌聲;她不知道這歌詞是什麼意思。她只知道這不是戲劇的愛情場面,這是死亡場面。

她的手兇狠地猛擰了一下,就好像在擰斷一隻雞的脖頸,在他的這兩個齷齪的房間里,這兒的這個房間,和那裡的那個房間,出現了一片令人麻木的靜寂。

現在他就會出來看看是誰在這麼幹了。

她轉過身面對著通裡間的門口。她把手提包舉到了胸口前。打開包,取出了手槍,把槍握在手裡,她的手就該這樣去握住這支槍的。不慌不忙,不驚不咋,每一個動作都顯得十分和諧。

她舉起槍對準了裡間門口。

「史蒂夫,」她對他說,在這一陣死寂中,她的聲音就像是隔著房間在進行的談話。「到這兒來一下。我要見你。」

沒有怕,沒有愛,沒有恨,一片空白。

他沒有現身。難道他在一面鏡子里看見她了嗎?是他猜出來了嗎?他難道是這麼個膽小鬼,就這麼從一個女人身邊逃走了嗎?

煙蒂仍在不停散發出煙霧,忽而分散忽而又纏結成一團。高腳玻璃酒杯里的冰塊依然方方正正,沒有融化完。

她走到了裡間門口。

「史蒂夫,」她厲聲說。「你的妻子來了。到這兒來看你了。」

他沒有動靜,他沒有作出回答。

她在裡間門口轉身進去,手槍在胸前揮動著,就像在操縱著一個縮小的車輛轉向機構。裡間並不是同第一個房間相平行,而是正好跟第一個房間成直角。這個房間很小,只不過是一個供人睡覺的凹室。上面有一個電燈泡,就好像從天花板上長出了一個發光的氣泡。在鐵制輕便床邊還有一盞燈,這盞燈也亮著,不過它是倒下的。燈朝天倒在地上,而從燈底部延伸出的電線則古里古怪地戳向半空。

她看出他是在準備上床睡覺。他的襯衫放在鐵床腳跟前。這是他剛脫下的。而現在他卻躺在地板上的什麼地方,就在鐵床底下的另一頭,想躲開她。他的手從那兒伸出來——他忘了自己的手露在外面——抓住了床單,把床單拉出了一條條皺褶。

他的頭頂露了出來,頂著鐵床——只露出了一點頭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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