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十點左右,為了使那些想睡覺的人們可以安然入睡,她們頭上的車廂頂燈熄滅了,這時候,她們已經成了相當要好的老朋友。她們已經以「帕特里斯」和「海倫」

相稱;可以想見,這是帕特里斯促成的。在旅途這種如暖房般的溫暖氣氛里,友誼之花足可迅速開放。有時,在幾小時的時間裡,它便可以到達盛開期。接著,由於旅行者不可避免地總要分手,這朵花在短暫的開放之後,就會同樣突然地凋謝。假如分手很長時間以後,這朵花依然盛開不謝,那可是相當少見的事。在船上或是在火車上,人們相互間很少有沉默寡言的,原因就在於此,他們無須多久便互相信任,把自己的一切全盤相告;他們決不會與這些萍水相逢的人再次相遇,也就用不著擔心對方會對自己有什麼看法,不管是褒是貶。

安在每個座席邊上的一盞盞有燈罩的窗燈都是可以隨意開關的,儘管這時大部分的燈都還亮著,可車廂要比先前安靜,呈現出一片昏暗迷濛的氣氛,有些旅客已經打起了盹。帕特里斯的丈夫坐在旅行包上,用帽子這著臉,沒了動靜,旅行包放回了他原先的座位邊上,他的兩條腿交叉著擱在前面的座位席頂上,看上去擱得不很牢靠。不過,從帽子里不時傳出的響亮的鼾聲來判斷,他這麼坐著還是挺舒服的,一小時前他就已經完全不參與她們的談話了,不過,不客氣地說,由於男人在女人間的談話中所應起的重要作用,他並沒放過她們的全部談話。

帕特里斯始終保持著警覺的狀態,她的眼睛牢牢盯住了她們身後十分昏暗的過道遠端的那扇門,眼光十分警惕,毫不鬆懈。為做到這點,她一直筆直地反向跪在位子上,警覺地向座席背後望去。這是一種多少有點彆扭的姿勢,不過,這對她盡興地進行談話毫無影響,談話還是像先前一樣隨心所欲、自由自在地進行著。而由於她這麼挺高了身子,她所坐的座席背,連同她佔有的那部分,大都便空了出來讓別人得益了。不過好在有兩個事實決定了這個座位上的乘客沒能從中得到好處,那就是這兩位乘客都是男人,而且這時他們全都睡著了。

一道反射過來的燈光突然照在了她一直在注視著的那扇光滑的鍍鉻車廂門上。

「她剛出來,」她把說話聲壓得很低,只發出一陣嘶嘶聲,伴隨著一陣激動的身子扭動、 轉身, 她已下了座位,彷彿這是件性命攸關的事,得立即去做似的。

「快點!趕緊!我們的機會來了。快過去。別讓其他人搶在我們前面。過去三個位子那兒有一個胖女人正帶著她的東西一點一點挪過去呢。如果讓她先到那兒,我們可就栽了!」她相當激動(在她眼中,似乎生活中的每件事都是十分有趣,令人激動的),因了這種激動的情緒,她甚至推了自己的同座一下,敦促她:「快跑!去幫我們把住那扇門。說不定她看見你在那兒後,會改變主意呢。」

接著,她立刻毫不客氣地、沒良心地在她的丈夫身上亂捅,讓他清醒過來。

「快!休!快拿起小提箱!要不就沒機會了。就在那兒,傻瓜。就在上面的行李架上——」

「沒問題,別急,」還是昏昏欲睡的休嘟噥道,他的雙眼依然還罩在他的帽檐底下。「老是談啊,談啊,嘟嘟嘟,嘟嘟嘟,談個沒完。女人生來就愛喋喋不休,嘮叨個沒完。」

「可男人只要不催促他的話,他生來就是慢慢吞吞的。」

他總算把帽子重又戴正。「現在你又要我幹什麼?你自己已經把它拿下來了。」

「哼,把你的一雙大腳挪開,讓我們過去!你把路全給堵住——」

他像拉起弔橋一樣,曲起兩腿靠近身子,用手抱緊它們,等她們出去以後,又把兩腿重新伸直。

「你們這麼匆匆忙忙到哪兒去啊?」他傻乎乎地問道。

「瞧,這人不就是蠢么?」帕特里斯對她的同伴說。

她們兩人幾乎是順著過道奔了過去,根本無暇再去跟他細說分明。

「他自有三十六計,可在緊急情況下,它們根本幫不了我一點忙,」途中她抱怨著,一邊扭動門把手。

他已經轉過頭,好奇地看著她們,全然一副摸不著頭腦的樣子。接著他「哦」

了一聲,這時,即便不說她們引起的這陣騷亂,他也總算明白她們要去幹什麼了。

於是,他又重新把帽子拉到了鼻子上,剛才這種由女人的邏輯引發的動亂打斷了他的小睡,現在他又要舊夢重續了。

帕特里斯已在她們身後關上了鍍鉻的車廂門,同時,還沒忘了把門裡的鎖扣扭動一下,決然地把外人排斥在外。這時她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好了。我們進來了。佔有是法律的核心。我準備把這兒佔下了,想呆多久就呆多久,」她斬釘截鐵地宣佈道,一邊放下了小提箱,打開了箱蓋。「如果有人想進來,那就只好讓他去等著了。反正這兒的地方也只夠兩個人呆的。即便如此,也總該是極要好的兩個朋友才是。」

「不過,差不多也只有我們兩人這麼過來了,」海倫說。

「哼,還會有人么?」帕特里斯從小提箱里取出一團雪白的面巾紙,分給了朋友一半。

「住在歐洲的時候,我想死這些東西了。不管是為了愛情還是為了錢,都沒法得到它們。我總是問啊問的,可他們根本不知道我是什麼意思——」

她打住了話頭,看著同伴。「噢,你沒有什麼要搓掉的,是嗎?喏,給,把這些搽上去;那樣你臉上就會有東西要搓掉了。」

海倫笑了起來。「你真讓我覺得好笑,」她以一種讚羨的口吻說道。

帕特里斯聳起肩膀,頑皮地做了個鬼臉。「這可是我的最後一回盡興放縱了。從明晚起我可要規規矩矩的了。鎮定嚴肅。」她扮了個鬼臉,同時把指尖放在腹部,儼然是一個拘謹的辦事員的模樣。

「噢,是因為要見到你婆家親戚的緣故,」海倫記起來了。

「休說他們倒一點不像是那麼一本正經的模樣;我根本都不需要擔心什麼。不過當然嘍,他可能會對他們稍稍有一點偏心。如果他沒偏心的話,我倒也不會老把他放在心上了。」

她在兩邊臉頰上各塗上了一個玄妙的白色圓圈,然後把它們一點點畫開,在此過程中她的嘴一直張得大大的,儘管在完成這種化妝打扮時,根本沒必要把嘴張得這麼大。

「來,自己動手吧,」她邀請道。「用手指伸進去挖一點。我吃不准它是不是適用於你,不過它很好聞,因此你不會有什麼損失的。」

「你告訴我的那些全是真的么?」海倫緊接著問道。「他家的人到現在為止從沒見過你嗎?我真沒法相信。」

「我發誓,我說假話就去死,他們從來就沒瞧見過我一眼。我是在歐洲碰到休的,就像我今天下午跟你說的那樣,我們就在那兒結了婚,我們在那兒一直住到現在。我的家人都死了,我靠一筆獎學金生活,我是學音樂的,他在一家政府機構里有一份工作;你知道,就是那種用人名首字母作名稱的公司。他家的人甚至不知道我長什麼樣!」

「你難道連一張照片也沒寄給他們過嗎?甚至在結婚後也沒寄過嗎?」

「我們甚至從沒拍過一張結婚照呢;你該知道如今我們這些年輕人的。乒、乓、砰!我們就結婚了。我有好幾回都想要給他們寄張我自己的照片去,可我對自己的照片從沒有過一張滿意的。你知道,我是怕難為情;我總想要給他們留下一個很好的第一印象。有一回,休甚至在一個攝影師那兒為我安排好了一個照相的時間,可等我看見樣片時,我說,『你要把這種照片寄去的話,我就去死!』這些法國攝影師可真是的!我也知道我總要去見他們的,可這種快照是那麼——那麼——反正我照的就是這樣的照片。於是我最後這麼對他說,『已經等了這麼久,我現在再也不想給他們寄照片了。我不寄照片,卻要給他們一個驚喜,當他們見到我時,就讓他們看看活生生的我是什麼模樣。那樣,就免得他們產生一個錯誤的先入為主的想像,到頭來卻大失所望。』我也總是檢查他所有的信,不讓他對我作一點描述。你可以想像得到要不他會怎麼去做的。『蒙娜·麗莎,』半邊貝殼裡的維納斯雕像。每當我逮住他在這麼寫我時,我就會說,『不,你不能這麼做!』然後就把它劃掉。那一來,我們就會為此爭鬥不休,我們兩人會滿屋子互相追逐,不是我想得到那封信,就是他想從我那兒把信奪回去。」

有一會兒她變得十分嚴肅。或者說,至少她看起來想儘力表現得嚴肅起來。

「你知道,現在我真有點希望我沒那麼做,我是說,像這樣跟他們玩捉迷藏。現在我已經冷靜下來了。你覺得他們真的會喜歡我嗎?萬一他們不喜歡呢?萬一在他們的想像中我是個跟真實的我完全不同的人呢,還有——」

她就像電台播放的諷刺小品里的一個小男孩,他編造出一個小妖怪,並胡吹亂侃一通,直到把自己也嚇著了才住口。

「你是怎麼讓水留在這個東西里的?」她自己把話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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