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亞故事集 巴提斯與芭奴

1

巴提斯從小就喜歡騎著馬在底格里斯河的河岸邊追逐獅子和野鹿。他緊緊地貼著馬背。奔跑中的翻騰,還有馬的汗、馬的嘶鳴——噴著鼻,吐著口沫,當利劍刺入獅子的心臟,他快樂得幾乎要發狂。

這是他的、也是他們的土地啊!山脈、沙漠、草原、鹽鹼地、河流、棗椰樹……曾經的巴比倫、蘇撒、波斯波利斯,現在的泰西封,每當他想起這些,都會心潮澎湃。

他曾經騎著馬向南行,要到波斯波利斯去。那年他只有十三歲,偷偷騎上他父親最好的一匹馬,腰間只掛一把彎刀,就出發了。直到他離去了兩天之後,他的父親才知道他已離開。他的母親——波斯的公主,眾王之王科斯洛埃斯一世的親姊妹波恩拉——是他的同謀,她幫助他離去並隱瞞消息:在這個高傲的公主心中,王族的子孫命中注定要冒險、戰鬥,並為眾王之王和阿胡拉·馬茲達獻出自己寶貴的生命,所以一個十三歲的孩子獨自穿越河流與沙漠到千里之外去根本算不上什麼。巴提斯的父親艾貝德是波斯的百吏長,他大發雷霆——巴提斯是他唯一的兒子,他可不想巴提斯有任何的閃失。

巴提斯計畫中的行程是這樣的:他要先沿著底格里斯河南下,看見大海後轉向偏東方向,經瓦勒里安橋越過卡倫河,大約可以在一個月之內到達波斯波利斯。

騎著馬獨自在底格里斯河的河岸邊向南賓士是巴提斯生命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他像他的母親一樣高傲,黑色的長髮披散在肩上,鼻樑如刀鋒般銳利,眼眶深陷,皮膚白得像奶油,雖然只有十三歲,但卻比許多成年人還高。他騎著馬飛一般穿過河岸邊的小村莊,不理會赤裸上身、皮膚黧黑的農民們驚異的目光,牛群在河裡游,只露出鼻孔和角,成片的棗椰林和麥地,山坡、樹林,又是棗椰林和麥地,當他感到餓的時候,他就放緩行進的速度,停在村邊,總會有人捧著食物過來,半跪著獻上,並因能親吻他的腳尖而喜悅:他的神情是那樣地高貴,他的衣飾即便已經臟污了也仍舊華美無比,他的坐騎高大雄駿,他的彎刀上鑲著耀眼奪目的寶石,每個人都知道他必是波斯地位最崇高的貴族,但這並非最主要的原因,巴提斯內心深處所蘊藏著的狂熱使他的神情中帶有一種宗教的聖潔,在他走過之後,許多村莊甚至偷偷地傳說他是戰神瓦爾赫蘭派來的聖使,將帶給波斯勝利與榮耀。

這使艾貝德派出的尋找巴提斯的僕人們很容易就可以追逐到他的蹤跡,但他們之間始終相差兩天的路程,因為雖然僕人們日夜兼程地追趕,但巴提斯自己也從來沒有停止過,除了需要食物的時候,他甚至連睡覺都是在馬上。

他唯一的一次停駐不是因食物。那是在一處山谷里,在黎明的微光中,他望見一隻野山羊立在山巔上,他看到的只是它的剪影:雄壯的身軀,龐大的角從它的額頭上向上延伸,彎出一個不可思議的弧度——它們一直不屈不撓地彎曲著,直至把尖端伸到了山羊自己的厚實的尾上,於是在它的身軀之上就構成了一個巨大的圓環。巴提斯從馬上撲下來——這是他從泰西封出來之後第一次離開馬背——他撲倒在塵土裡,雙手掙扎一樣地痙攣著。太陽從山的背後升起,一點一點地升起,終於完全進入了那個圓環,現在巴提斯終於相信瓦爾赫蘭必定是眷顧自己的了 。

轉向偏東方向並離開底格里斯河的東岸後,天氣變得異常炎熱,巴提斯白天只能在樹林或山洞裡休憩,黃昏時出發,並在第二天太陽出來之後不久停下。這裡人煙稀少,到處是無人的山谷和沙漠,巴提斯獵殺野豬並以生肉為食。兩天之後,一群來自阿拉伯的強盜盯上了他。

楊樹、蓬生的野草、火紅的沙漠。

那群強盜遠遠地跟著巴提斯,大約是在試探他是不是真的只有一個人。巴提斯彷彿並沒有看到他們,仍是像以前那樣白天休息,夜裡趕路。

在波斯,阿拉伯強盜以掠殺成性而聞名,傳說他們如果沒有什麼可以搶掠了,他們就會搶掠他們自己,他們不放牧、不種植莊稼,這是一群多麼可憐的強盜,他們身上穿的是駱駝皮和羊皮,波斯最窮的農民也比他們過得好。

那天黃昏,巴提斯停了下來,第一次把馬頭轉向那群阿拉伯強盜,等待著他們衝過來。那時候沒有人會想到他僅僅是一個只有十三歲的孩子。阿拉伯強盜足足有將近二十個,全都是嗜血成性,但那一刻居然也被巴提斯震住了。一個最強壯的、同時也是最勇猛的強盜先沖了出來,巴提斯不動,強盜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嗷嗷」叫著,把刀舞成一團寒光,巴提斯仍是不動,直到兩個人如此之近了,巴提斯甚至能夠看到那個阿拉伯人骯髒的大鬍子,聽到他馬一樣的喘息聲,仍是不動。

然後他出刀,在強盜的刀還沒有落下來之前就把強盜劈成了兩半——他可以輕易地把野豬的頭砍下來,借著馬的衝力把一個人劈成兩半對他而言並不是難事。刀從強盜的右肩劈入,從左脅劈出,強盜的下半身仍然掛在馬上,內臟和上半截身體滾落一地,血噴出來,把巴提斯的頭和胸染得猩紅。跟在後面衝過來的強盜們猛地勒住馬韁,馬嘶鳴著,踢出漫天的沙塵。那一天強盜們已經不可能再對巴提斯有任何的行動了。巴提斯慢慢地把刀上的血擦乾淨,把刀插回鞘中,策馬轉身,繼續向波斯波利斯行去。

阿拉伯強盜並沒有放棄,現在他們不再是為了巴提斯的馬和彎刀了,而是為了他們身為強盜的榮耀——巴提斯那天的殺人方式,是對所有的阿拉伯強盜的污辱。巴提斯不緊不慢地走了一天,突然加快速度飛奔起來,強盜們發現,從一開始巴提斯就是在戲耍他們,因為以這匹馬的速度,要把強盜們擺脫掉顯然並非難事,但巴提斯卻故意與強盜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而強盜們又不願放棄,於是因為速度的加快,阿拉伯強盜之間的距離被拉開了,這時巴提斯突然掉轉馬頭沖向他們,迅速地殺掉一兩個沖在最前頭的強盜,然後繼續掉轉馬頭向前飛馳。這樣的殺人遊戲持續到了第二天的黎明,只剩下最後的一個強盜跟在巴提斯的後面了。這是最瘦弱的一個強盜,而且不像別的強盜那樣留著滿臉的臟鬍子。巴提斯策馬慢慢地向他走去,他看到巴提斯騎在馬上,渾身都在發抖,他害怕了,但他並不逃跑。巴提斯渾身都被鮮血染紅了,眼裡全是血絲,他用刀抬起這個瘦小的強盜的下巴,他的牙齒在上下相撞,臉上淌滿淚痕。「你害怕了!」巴提斯說。但強盜吐了口唾沫在巴提斯臉上。巴提斯沒有任何錶情。「你是一個女人?」他伸手抓住強盜的衣領,唰地撕開。她真的是一個女人,年紀不會比巴提斯大多少。巴提斯收刀,轉身離去。但女人一直跟著巴提斯,巴提斯並不理會,直到艾貝德派出的僕人們追上了巴提斯,女人才最終消失。

波斯波利斯於一千年前由大流士建造,在它最輝煌的時候,它是世界的中心,從埃及、阿拉伯、敘利亞、美索不達米亞、呼羅珊、粟特、吐火羅、印度等國家前來朝拜的王公們在波斯波利斯巍峨的大門前搭起他們華美的帳篷,在波斯波利斯的周圍,還有無數的波斯最高貴的貴族們的宮殿。在亞歷山大大帝於八百年前毀滅它時,希臘人從波斯波利斯所劫得的財富,相當於希臘全境幾百年的歲入。

每個波斯人都知道波斯波利斯——現在它是這個世界最偉大的廢墟,大流士建造它,薛西斯守護它,亞歷山大毀滅它。同樣地,幾乎每個波斯人都知道毀滅波斯波利斯的大火是因何而起的——一個雅典的妓女,在亞歷山大喝醉的時候,挑唆他燃起了第一支火把,但這並沒有什麼可抱怨的,因為波斯人的王薛西斯,也曾經燒毀雅典的衛城。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波斯都是在希臘人和安息人的統治之下,一直到新的波斯人從法爾斯崛起,如今,新的波斯帝國再一次統治了亞洲,從四季飄雪的北方到經年不雨的南方,都是波斯的屬地,但在波斯人的心中,復仇的火焰並未熄滅,就像亞歷山大夢想著佔有並蹂躪波斯波利斯一樣,在波斯有無數個像巴提斯這樣的少年,夢想著佔有並蹂躪東羅馬帝國那最輝煌的心臟——拜占庭。

紅色的高原,青色的城磚,零星的十幾根石柱矗立在廣闊的高台上,遠處橫亘著都拉赫馬特山,可以看到牧羊人和商隊在高原上行走。在一根石柱的下面,巴提斯撿到一塊刻著銘文的石頭,他摩挲著,一個字一個字地辨認,那是用古波斯語刻的銘文:「雪松木來自黎巴嫩山區,由亞述人運到巴比倫,再由卡里亞人和愛奧尼亞人運往波斯波利斯;亞卡木來自犍陀羅和卡爾曼尼亞;黃金來自薩迪斯和巴克特里亞;珍貴的天青石和光玉髓來自索格底亞那;另一種名貴的綠松石來自花剌子模;白銀和烏木來自埃及;裝飾牆面的材料來自愛奧尼亞;石柱產自埃蘭的阿比拉杜村;石匠是愛奧尼亞人和薩迪斯人;裝修工是米底人和埃及人……」有很多地名,巴提斯都是只能念出它的音而不知究竟所指何方了。

從天色微明,到黃昏降臨,巴提斯在波斯波利斯的廢墟上徘徊了一整個白天,渾身的血液沸騰著,終於他精疲力竭了,背靠著石柱滑坐在地,抱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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