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亞故事集 摩尼亞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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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寂靜之塔」高高的圍牆上,拂耽延可以看到那些在山野里尋找天兒骸骨的男人和女人,他們穿著黑氎衣,赤著雙腳,一邊在荒草里翻找,一邊捶胸而哭。這樣的事每年都要發生一次,每次持續七天,拂耽延的父親翟阿奴說,這是每年一度的「求天兒骸骨節」啊!天兒的骸骨丟失了,人們要把它找回來。

於是拂耽延每年的求天兒骸骨節,都爬到「寂靜之塔」高高的圍牆上,看他們在荒草里尋找天兒的骸骨,聽他們嘶啞的哭泣。但是五年過去了,十年過去了,他們卻什麼也沒有找到,有時他們會舉起一塊石頭,有時是一根草莖,孩子們在追逐蜻蜓,大人則在哭泣。——他們都是能夠住在城裡面的人,而像拂耽延這樣的「不凈人」卻只能住在城外。那些住在城裡的高貴的人,雖然每一個最終都離不開「不凈人」,可他們卻沒有一個是看得起「不凈人」的。

拂耽延看到弟弟地舍撥正匆匆向「寂靜之塔」跑來,系在他腰間的銅鈴「錚錚」地響著。那些正在尋找天兒骸骨的人停止了哭泣,用手捂住鼻子和嘴,遠遠地讓過一邊,等地舍撥跑過去了,他們才重新放聲大哭,彎腰在草里翻找。拂耽延輕輕地從圍牆上躍下,塔內的狗群一陣狂吠。地舍撥已經跑了過來,「又有死人了嗎?」拂耽延問弟弟,弟弟點了點頭。

地舍撥還不到十歲,穿著父親寬大的舊衣,戴著一頂破了的尖帽,臉很臟,一雙眼卻亮晶晶的。拂耽延抓住弟弟的手,慢慢向回走。他們的房子在城牆下,那是「不凈人」的聚居之處,大約有幾百戶。當他們經過那些正在尋找天兒骸骨的人身邊的時候,那些人再一次停止了哭泣和尋找,捂著鼻子和嘴巴讓過一邊。拂耽延冷冷地看著他們,他知道無論這些人生前多麼地高貴,可是在他們死後,都一樣要經過「不凈人」的手,才能到「寂靜之塔」去睡他們最後的一覺。

這時,其中的一個男孩,輕輕地說:「母親!看哪,他的腰間沒有銅鈴!」他是在說拂耽延,拂耽延的腰間沒有繫上「不凈人」外出時必須繫上的銅鈴,那個男孩的母親搖了搖男孩的手,不讓他再說下去。

只有幾個哭喪的人,而且拂耽延一眼就看出這幾個都是職業的哭喪者,因為他們的臉上的疤痕都是一道道的,新的疤痕劃在舊的疤痕之上,使這些臉上血淚交流的人變得異常地猙獰。父親翟阿奴已經把死者整理乾淨了,正等著拂耽延回來,好把他抬到「寂靜之塔」去。這是他們三天來接手的第一個死者,每個死者能給他們帶來十個銅幣的收入,那些銅幣都很小,上面鑄有弓箭手的模糊的立像。

那些正在尋找天兒骸骨的人,遠遠地看見有死者過來,都避過了一邊。哭喪者跟在死者後面,時不時用刀在臉上劃一下,哭號幾聲。

「寂靜之塔」其實並不是塔,而是一座用高高的圍牆圍起來的大院,裡面的幾百條狗隔著老遠,就嗅到了死者的氣息,興奮地狂吠起來。

這個死去的人,很快就會被「寂靜之塔」里的狗撕碎、吞食,甚至翟阿奴還沒有把一袋煙抽完,拂耽延就可以進到「寂靜之塔」里去,把狗群驅散,去拾取死者的骸骨,把它裝入骨瓮里。這個骨瓮將被埋在城南的墓地里,等待著光明之神馬茲達戰勝黑暗之神阿里曼的那一天到來。

往西是烏滸水,往東是葯殺水,往北是黑沙漠,往南是赤沙漠,在這些河流與沙漠之間,康居城靜靜地鋪展,城牆、宮殿、市集、住屋……藍色的那密水在城外流過,河邊種植著大片的葡萄和蘋果,葡萄園和蘋果園的後面,則是望不到邊際的蔥綠的草原,那伽色山在遙遠的地平線上閃爍著聖潔的雪光。

城內的居民大多是粟特人,但也有不少是來自別處:從西邊來的波斯人、從東邊來的漢人、從北邊來的突厥人和從南邊來的印度人,還有鐵勒人、花剌子模人、吐火羅人、柔然人,當然也少不了嚈噠人,這些嚈噠人早幾年前還趾高氣揚,因為他們統治著草原和沙漠,當然也統治著康居,但是突厥人打敗了他們,把他們趕到了吐火羅,嚈噠人都跑走了,留下來的,也都成了粟特人或突厥人的奴僕。康居的國王世失畢娶了突厥布明可汗的公主為妻,於是突厥人作為新的統治者,來到了康居。

但說到底,其實只有粟特人自己才是康居真正的主人,因為無論是嚈噠人還是突厥人,都只會騎馬打仗,只會放牧牛羊,只有粟特人才會經商,才懂得怎樣把葡萄酒、香料、瑟瑟、麖皮、氍毹、錦和氎運到中國,再把中國的絲綢和瓷器運到波斯和拂菻,換回銀光閃閃的波斯的銀幣和金燦燦的拂菻的金幣。

那一年風調雨順,葡萄因為沒有足夠的人手採摘而爛在了地里,康居城上飄蕩著濃郁的甜香。那一年拂耽延十八歲,那一年按康居的紀年算,是世失畢國王第五年,那一年中國還在四分五裂之中,那一年突厥的布明可汗剛剛死去,金山以西的草原,是由布明可汗的兒子室點密可汗統治著,那一年波斯的國王還是庫斯老一世,他的名字,據說叫阿努希爾宛,而拂菻的皇帝,則是查士丁尼,即便是在遙遠的康居,也知道這位查士丁尼皇帝有著一位非常美艷的皇后,她的名字叫提奧朵拉,因為每一枚拂菻金幣上,都鑄著這對恩愛夫妻的胸像和名字。

將骨瓮埋入墓地後,拂耽延在腰上繫上小銅鈴,向康居城走去。他雖然痛恨這個標明了他的低賤身份的銅鈴,但是如果一個「不凈人」進入城內而不戴銅鈴,一旦被抓住,便要被送去火廟砍掉手足,他並不想冒這種無謂的危險。何況,即使他不帶銅鈴,人們也可以輕易地辨認出他的「不凈人」的身份來,因為每個「不凈人」的身上,都散發著一股驅之不去的死人的氣息。

太陽已經落到了城牆的後面,那些尋找天兒骸骨的人,在拂耽延之前走入城內,很快就四散而去。拂耽延走過「叮叮」作響的銀鋪,繞過由巨大的石頭和彩色的瓷磚砌成的王宮,穿過已經空無一人的市集,來到一大片平頂的泥屋前。那些正在屋外的空地上轉著圈跳舞的孩子們看到拂耽延來時,並沒有像一般人那樣避開,而只是站在路邊,對著他友好地笑著。拂耽延也對他們笑了笑,他放緩腳步,沿著七拐八彎的小巷走,銅鈴「錚錚」地響,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耀眼的天狼星像鑽石一樣璀璨。在一處低矮的泥屋前,拂耽延停下了。這處泥屋與別的泥屋有些不同,別的泥屋的牆上,不是畫著得悉神,就是畫著娜娜神,而這一處泥屋的牆上卻是什麼也沒有。

拂耽延輕輕推開破舊的木門,步入屋內,火塘內的火明滅不定,一個老者屈腿坐在火塘邊的一張粗毛地氈上,似乎在打瞌睡。拂耽延屈腿坐在老者的對面,從懷內摸出一個包在油紙內的大餅來,放在老者身前,道:「夷數老師!」

老者彷彿剛從夢中驚醒,猛地抬起頭來,看到是拂耽延,又垂下頭去,揉了揉鼻子,似乎仍不願醒來。拂耽延道:「夷數老師,餅涼了不好吃!」老者才睜開眼睛,打了個呵欠,把大餅抓在手裡,放到鼻下聞了聞,道:「好香!」便大口地吃起來。

每天夜裡,拂耽延都偷偷來到這裡,向這位神秘的、名叫夷數的波斯老人學習——幾乎可以說是學習——這世間的一切知識,星象、數術、醫術、商業……甚至擊技,當然最主要的是語言,拂耽延學習了粟特語、波斯語、突厥語、漢語、梵語、希臘語……凡是在康居城內有人在說的語言,拂耽延都學了,甚至是康居城內沒人在說的語言,拂耽延也學了。

那一夜,拂耽延先是學了梵語,後來又練了刀術,直到深夜才睡下。第二天天沒亮他就醒了,趁著城門乍開,悄悄地出了城。

求天兒骸骨節總是在六月,那年的七月是祆歷的歲首,人們開始忙碌起來,為歲首節做準備。女人趕著做新衣,男人則忙著剪髮剪須,勇武的少年們,一大早就騎著馬背著弓挎著箭囊到城外去練騎術和射術,滿城人都在談論今年又會是誰最終射中金錢,取得一日為王的資格,但論到最後,大家都會承認,只要末野門回來,那麼誰都別想勝過他。

「可是他還在遙遠的沙漠里,可能正在駱駝背上打盹呢!」少年們想到這裡,就有了奪取錦標的勇氣。

距離歲首節還有兩天的時候,沙漠里傳來了低沉的駝鈴聲。第一個聽到這悅耳的聲音的是那個到那密水邊偷取幼獅的馴獅人,他總是在夜裡,趁著母獅獵食的時候,去把還來不及睜開眼睛的幼獅偷來,他在河邊的蘆葦叢里拚命地跑著,懷裡還抱著一頭幼獅——雖然商隊回來是一件好事,但也不至於讓他興奮到把幼獅都丟棄了。

距離城門還很遠,他就高喊起來:「商隊回來嘍!懶蟲們,快起來!快把城門打開!」守城的兵士被他喚醒,赤著腳從床上跳下,「轟隆隆」地把城門打開,馴獅人狂奔進城,一邊向王宮跑去,一邊就沿著街道高喊著:「商隊回來嘍!商隊回來嘍!」燈一盞一盞地亮起來,人們蜂擁著向城外跑去,去迎接他們的英雄。

雖然聽到了駝鈴聲,但其實商隊還隔著老遠呢!一直到天蒙蒙亮了,才看見一隊朦朧的黑影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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