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和尚 蛙之歌

很多年以前,我在一個鄉鎮中學裡當語文老師,同時還是班主任。

我並不是一個好老師,學生們總是說我說話太快,聲音也不夠響亮,坐在後排的人常常聽不清我說的什麼,我不得不儘力克服這些缺點。我尤其不是一個好的班主任,我任班主任的那個班,成績是最差的,紀律是最亂的,課桌椅沒幾張是完好的,參加文體活動總是最後一名,到現在我都還覺得我對不起他們。我想他們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決不會感到自豪,唯一讓我感到安慰的是,很久之後,我的學生們來找我,他們並沒有因為我的不稱職而責怪我。

做班主任是一件辛苦的事,你必須每天早上五點半就起床,等在操場上,監督學生們做早操,然後匆匆忙忙吃過早飯,再在八點鐘之前到教室里去監督學生們早讀。早上我一般有兩節課,有時是四節課,中午經常不能午睡,因為總有學生為了各種千奇百怪的事情來找我,下午我一般都沒有課,可以用這段時間改作業備課什麼的,但有時也會有班會或者大掃除的任務,然後晚上還有兩節晚自習,也要不斷地到班裡去看。沒老師巡察,這些學生馬上就會鬧翻天,我曾經發現他們在晚自習時玩飛刀,還有偷偷摸摸在角落裡抽煙的。

學生們的宿舍是用舊教室改造的,二十多張上下鋪的木床,把宿舍擠得滿滿的,因為害怕小偷進來,窗戶全都用木條釘死了。女生宿舍要好些,男生宿舍條件就極是惡劣了:地上總是濕的,半乾的衣服掛在床與床的縫隙間,空氣污濁沉悶,光線陰暗,我根本沒有辦法在裡面多待,而他們卻必須在這樣的宿舍里至少住上三年。

我至今還記得一些學生的名字,如果要一個一個地查出來,或許也能做到,因為他們其中的許多人曾經把他們的生活費—— 一個星期幾塊錢罷了——交給我保管。我有一個專門的筆記本為他們記著賬,而那個筆記本現在我還保存著。

我任班主任那個班的班長叫曾建,是個男生,我都已經忘了他究竟是怎麼當上班長的了,似乎一開始是我安排的,後來重選的時候,他也並沒有被選下去。他住在鎮里,父親還是副鎮長,家境比別的同學好一些,見的世面也多一些,我當時安排他當班長,也是很自然的事。

曾建是一個瘦瘦的、白白凈凈的小男生,他這種白凈在這個學校里顯得格外突兀,因為大部分學生回到家裡都是要做農活的,總是曬得一身黑。曾建的成績並不十分好,但我安排下去的事情他總是能格外認真地完成。他有一個小缺點,就是愛打小報告,但這也算不上什麼,所以在我任班主任的時候,一直也沒有換掉他。

潘明的事情,就是曾建偷偷告訴我的。曾建因為家在鎮里,所以並沒有住在學校里,這件事情一定也是別人告訴他然後他再過來告訴我的。那時已經下晚自習了,我回到我的單身宿舍里,正坐在破桌子前改作業,外面傳來學生們騎自行車回家時發出的嘈雜的聲音,隔壁女生宿舍里女生們在嘰嘰喳喳地說著話——她們說的是土話,我一句也聽不懂。

我聽到輕輕的、謹慎的敲門聲,我說:「進來。」

那扇門掩得有些緊,外面的人輕推了一下沒推開,我便走過去把門打開,是曾建在外面。我把他讓進來,他並不坐,顯得有些緊張:「老師,我想跟你說件事。」

我說:「說吧,什麼事啊?」

他小聲地說:「我聽說潘明每天晚上熄燈了以後還跑出去,不知道幹什麼。」

我「哦」了一聲,說知道了,笑著讓他早點回家。

他鞠了一躬,轉身出去了。他的自行車停在門外,是一輛二十八寸的老舊的自行車,顯然是他爸爸以前騎的,曾建這樣瘦小的個子騎在這輛車上頗有些可笑。

十點半熄燈了之後,我就拿上煙和打火機到籃球場上守著。學生的宿舍是幾排平房,把籃球場圍了半個圈,另半圈住的是老師,我老遠地坐在球場的水泥看台上,點上煙,等著潘明出來。

大概十一點鐘的時候,男生宿舍里果然鑽出一個小個子,我把煙踩滅了,從籃球場邊上小跑著繞過去。那個小個子已經上了坡,向學校後門走去了,我跑到後門邊的時候,他正準備要翻牆出去。後門只是小小的一扇門,平常都是不開的,出去是一座石頭山,山下有池塘,沒有人住,很是荒涼,這扇門只有學生上勞動課需要到山上去的時候,才會打開一小會兒。

我吼了一聲:「潘明!」

那個身影停住了,我走過去一看,果然是潘明。他是我們班個子最小的男生,瘦,黑黃的皮膚,大嘴巴,扁鼻子,窮,平常總是被同學們欺負。

我問:「你出去幹什麼?」

他不吭聲,也不跑,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這些來自農村的學生總是這個樣子,就是上課被點名回答問題了,他們答不出來,也是這個樣子,讓人拿他們沒辦法,有時簡直會讓我感到絕望。

我說:「回去吧,這麼晚了不睡覺,明天怎麼上課。」

他就乖乖地跟我回去了。

「以後不要再出去了。」我說。

但是很顯然潘明並沒有聽我的話,他再一次翻牆出去的時候被值夜的老師抓住了。星期一升旗儀式的時候,他和其他幾個違反了紀律的學生被罰站在旗杆下示眾,我把他找到我的宿舍去,他一聲不吭,我們對著熬了兩個小時,他還是不解釋為什麼在夜裡翻牆出去,我不得不把他放回宿舍。

這件事情一直拖到秋天。天冷下來了,似乎潘明也怕冷,再也不在夜裡翻牆出去了。不過奇怪的是,他夜裡乖乖地睡覺了,人卻變得更瘦了,精神也差了許多,經常在上課時打瞌睡、流口水,被同學們恥笑,但他臉上總是沒有表情,總是那副逆來順受的讓人無可奈何的樣子。

過了一年,到初二上學期準備要期末考的時候,潘明突然不來了。他那個村裡只有他這麼一個學生,所以我在班裡也問不出究竟,過了一個星期,我決定到他家裡去看看。

星期天一大早,我就騎上自行車出發了,在柏油路上騎了足足有十幾公里,又在石頭鋪的山路上推著自行車走了幾公里,最後差不多沒有路了,我只能扛著自行車往前走,累得半死,終於在正午的時候到了他們村裡,只是山溝溝里零星的幾畝地,十幾家人種著。我以前並沒有到潘明家裡來家訪過,這一次來都還是一路問過來的,到了村裡,也不知道潘明家究竟是哪一戶,我看到村口有幾個老頭兒蹲著,就過去問。有個老頭兒站起來,說領我過去,又回身用土話對著旁邊的人說了幾句,就有另一個老頭兒站起來,叼著煙向田裡走去。

潘明的家是一棟土房子,屋頂鋪了青瓦——其實這村裡的房子大多都是土房子,潘明家還算好的了,至少屋頂上還有瓦片,許多人家屋頂上鋪的還是茅草。一扇破爛的木門,並沒有鎖,虛掩著,推開一看,裡面黑黑的、空空的,一張床擺在屋角,蚊帳是放下來的,那蚊帳也很久沒洗了,又黑又黃;另一邊屋角堆著一個用石塊壘起的爐灶,灶上一口破鍋,裡面有半鍋的稀粥,壘著爐灶的那一面牆都被柴火熏黑了;屋子中間放著幾張小板凳,還有一張小小的舊木桌,大約是吃飯用的。我看屋子裡太黑,就拎了兩張小板凳,和領我來的老頭兒在門邊坐著。老頭兒拿出一包我們那兒最便宜的「青竹」煙,低頭哈腰地給我敬煙。他年紀比我大多了,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像我這樣一個中學老師,在他們看來都已經是一個了不得的大人物了。等了一會兒,看到田埂上一男一女急匆匆地走過來,後面跟著一個瘦瘦的孩子,正是潘明。

潘明的父親和母親也都很瘦,他父親的名字我記得是叫潘文錦,母親的名字似乎是叫潘色葵,但是之前我也只見過他父親一次,是潘明剛上初一的時候他父親領他來學校時見到的,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潘明的母親是一個啞巴,我卻是一直到那天才知道。我把我的來意大概說了一下,無非是讓潘明繼續讀書,我會想辦法讓學校減免潘明的學雜費。他們很熱情,但是又有些畏懼,對他們來說我是一個吃公家飯的見過世面的人,或許也並不僅止於此,我並不知道,雖然我在這裡生活了那麼久,但我與他們之間仍然充滿了隔閡,我不會說他們的語言,不清楚他們的習俗——但是,即便有一天,我通曉了他們的語言,清楚了他們的習俗,我就真敢說我已經融入了他們之中了嗎?不,我總覺得我做得還不夠,我覺得我或許需要被生活徹底地打敗,接受常人難以忍受的恥辱,才有可能真正地完全融入這片土地之中。

我堅持著不願意留下來吃飯,一方面是我不願麻煩他們;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我覺得我與他們畢竟還是格格不入。他們的臉上寫滿了失望,潘明的母親已經趁著我們說話的時候,從外面拎了一小袋米和一隻雞回來,大約是從別人家裡借來的,但我還是堅持著要走,那時我並不知道我的拒絕其實已經傷害了他們。

他們一直送我到村口,潘明的父親堅持要幫我把自行車扛到外面路上,一直到我能夠推著車走為止。我知道我沒有辦法阻止他,只好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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