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和尚 夜叉

我出生後不久,我父母就把我送去了外婆家,一直到我六歲,即將要讀一年級了,他們才把我要回來。

那時家裡已多了一個妹妹,她比我小一歲半,她一直就在我父母的身邊,她與我不同,她是我父母的寶貝。

我的家簡直可以說就是建在荒野上,從後門出去,便是深深的草莽,我每天去上學,都要越過一道三四米寬的小溪,爬上一道幾十米長的坡路,坡上鋪滿了圓鼓鼓的白石,夏天赤腳踩上去滾燙,坡兩邊是青得發黑的茅草,茅草後面是大片的木薯地,爬上山坡,還要經過一段幾百米長的山路,路在松林里蜿蜒,我就是從那時開始體會到了寂靜,體會到書包拍在自己屁股上的「啪啪」的聲響是多麼地可怕,體會到自己被自己的腳步聲嚇得半死是什麼感覺。

家裡曾經抓到過一條蛇。那條蛇蜷伏在廚房後面放木柴的窩棚里,把正在做飯的媽媽嚇得半死。爸爸衝過來用扁擔把蛇打死了。那條蛇很大,有我的手臂那麼粗,好幾米長。他們做了一鍋美美的蛇湯,但我沒有吃。

廚房很低很矮,被灶火熏得黑黑的。家裡還有一個天井,天井裡靠近牆壁的地方有個水槽,水槽上有個水龍頭。水槽是用磚塊和水泥砌成的,上面爬滿青苔,在夏天的夜晚,有時我從床上爬起來小便,可以看到潮濕的蛞蝓在水龍頭後面的牆壁上緩慢地蠕動,並留下一道道銀白的濕痕。

那是一個夏天的夜晚,我們在廚房的一張矮木桌上吃飯。四個人都坐在矮板凳上,圍著桌子,頭上是昏黃的燈泡,黑的燈影映在房樑上,微微晃動。突然,從燈影里探出一隻手,手很大,青色的、筋骨盤結的手臂上長滿長毛,指節粗粗的,指甲又尖又長,一個尖細的聲音哀求道:「給我一塊肉吃吧!給我一塊肉吃吧!」

妹妹嚇得跳進了媽媽懷裡。我抬頭向上望,但燈影里黑黑的,什麼也沒有,那隻手好像是從虛空里生出來的,但那聲音仍在喊:「給我一塊肉吃吧!給我一塊肉吃吧!」爸爸夾了一塊肉,扔進那隻手裡。手縮了回去,我們聽到咬嚼東西的聲音,很快,那隻手又探了下來,尖細的聲音道:「真好吃啊!好久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啦!再給一塊吧!」

你知道,那時我們要吃上肉也並不容易,爸爸堅決地不再給了。「沒有肉了,你快滾出去!」爸爸怒氣沖沖地說。怪物似乎有些怕爸爸,於是大手轉而向媽媽伸去。「給我一塊肉吃吧!給我一塊肉吃吧!」那聲音說。媽媽抱緊妹妹,拚命地搖著頭。

妹妹終於嚇得哭出聲來,可是怪物仍在不停地喊:「給我一塊肉吃吧!給我一塊肉吃吧!」爸爸站起身,從門後面抽出扁擔,朝燈影里捅去。燈影里傳出一聲尖叫,一大團青色的東西從黑暗裡躥了出來,緊貼著牆壁衝進天井,轉眼消失了。

爸爸說:「門窗都關得緊緊的,它一定是從天井裡進來的!」我們都默不作聲,妹妹也慢慢停止了哭泣,我們繼續吃飯,但已沒什麼胃口了。

第二天吃晚飯的時候,爸爸讓我們像往常那樣在桌子邊坐下,他自己拿著扁擔等在天井裡。果然,不久之後,那怪物又出現了,它貼著屋瓦無聲無息地滑下來,爸爸不等它落地,就揮起扁擔沒頭沒腦地砸過去,怪物「唧唧」地尖叫,縮在水槽里,爸爸衝過去,照著它連打了十幾下,怪物尖聲地叫著,求爸爸饒了他。爸爸收起了扁擔,說:「如果你還敢來,我就把你打成肉醬。」怪物慢慢爬起來,躍上牆頭,它的身軀非常大,大概是常人的三倍,它在牆頭上瑟縮著身子,看了我一眼,輕輕一躍,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後來,怪物確實沒有再來打擾我們了,但是我卻常常在我家門外的海紅豆樹上看到它的身影。那些樹已經很老了,青色的樹榦上布滿醜陋的樹瘤,樹冠在很低的地方就開始鋪展,暗綠色的、細長的葉片冬天也不凋謝,春天它們開出滿樹黃色小花,結出長長的豆莢,到了夏天,豆莢裂開了,於是裡面的朱紅豆粒落得滿地都是。怪物常常是蹲坐在樹榦上,它上身赤裸,下身只穿一條肥肥大大的皮褲衩,即便冬天也是如此。有時它只是看著我走出家門,有時它會一直跟著我,它跑起來輕捷而迅疾,好像它的身體並沒有重量,它在松樹與松樹之間跳躍,不發出一絲聲響,簡直像是一團青色的霧。

而我孤獨又寂寞,我沒有朋友,也很少和家人說話,我覺得我是把我自己關在了我的身體里,我安靜而敏感,即使是在學校被人欺負了,我也只是在夜裡躲在床上默默地哭泣,而決不會把我的委曲告訴我的父母或別的什麼人。

不久之後的一天,我在放學回家的路上,遇上了一場暴雨。那是中午,起初天氣非常的晴朗,但是在我走出校門之後,烏雲從山的背後涌了過來。我看見白茫茫的雨霧籠罩了遠山,就拚命地往回跑,但雨像一大群白鳥一樣飛了過來,吞食著金色的陽光,我知道無論我跑得多快,都不可能比雨更快。我只好鑽進松林里,指望著在那兒避一下,等雨過了再回去。

我在松樹下躲了很久,但雨不但沒有要停的意思,反而愈來愈大,還颳起了風,閃電似乎就在我的耳邊炸響,我的衣服全濕透了,我知道繼續躲下去已沒有意義,就把鞋脫下拎在手上,從松林里沖了出來。我害怕極了,閃電好像在追著我,這場暴雨彷彿只為我一個人而下。坡路上的白石被雨水沖洗得異常光滑,我跌了好幾跤才來到溪邊,但溪水已經漲起來了,我原先踩著過溪的那幾塊石頭早已不見了蹤影,我不得不向下遊走幾十米,那兒有一座獨木橋。

從松林里衝出來之後,我就發現怪物一直在跟著我。它一忽兒在我身後,一忽兒又跑到我身前,它的身體好像真的變成了一團青霧,雨水穿過它生滿長毛的手臂、胸膛、腳……穿過它短而鬈曲的綠髮,就像它並不存在。

怪物發現我要過獨木橋之後,叫了起來,我一時聽不太懂它究竟叫的什麼,它的聲音尖細,彷彿它是一隻巨大的麻雀。我憑著記憶找到了那座獨木橋,它已被淹沒在水下,我小心翼翼地伸出腳去,一點一點試探著,橋有些滑,水流又非常湍急,我怕得渾身打戰。怪物在小溪對岸跳著腳喊,那會兒,我終於聽懂它究竟喊的什麼了,它叫我不要走獨木橋,它可以背我過去。可是,就這麼一分神,我摔下橋去,溪水把我向下游衝去,我哭喊起來,我的鞋子早已不知被扔到哪兒去了,我胡亂地揮著雙手,想抓住岸上的什麼東西,但卻什麼也抓不到,突然,一隻大手伸過來,把我從水裡拎起,放在岸上。

我摟著肩膀,發著抖,看了怪物一眼,就向家裡跑去。爸爸撐著傘,拿著雨衣出來接我,我甩去他披在我身上的雨衣,攥著拳頭往回走,他跟在我身後,為我撐傘,雨依舊大得嚇人,把雨傘砸得「啪啪」直響,我根本聽不到爸爸的腳步聲。

怪物和我成了朋友。它說它是夜叉,我問夜叉是什麼,它說夜叉什麼也不是,夜叉就是怪物。

它有時候會背我去上學,在溪水、木薯地和松林之上奔跑,比風還快。我上課的時候,它就坐在屋脊上,一下課我就從教室里跑出來,我和坐在屋脊上的它大聲說話。班裡有一個同學叫張偉的,以前總喜歡捏我的臉蛋欺負我,我就叫夜叉把張偉拎起來放在高高的樹梢上,張偉嚇得大哭,還尿了褲子。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人敢欺負我了,當然也沒有人敢接近我,不過反正我並不在乎。

我把家裡煮熟的肉偷出來給夜叉吃,而夜叉則帶著我去偷紅薯和西瓜。下午放學時,我們就在路邊的紅薯地里隨便挖出幾塊紅薯,又在野地上挖了個土窯,在那兒把紅薯烤得又焦又香,「噝噝」地咧著嘴吃。填飽了肚子以後,我們一直坐到天黑,然後夜叉就帶著我去偷潘魚生的西瓜,潘魚生總是醉醺醺的,他的瓜也小,又多是白瓤,卻很甜。我們把潘魚生的瓜地弄得亂七八糟的,潘魚生卻很少發現我們,有幾次他聽到了聲音,衝出來,但夜叉早已背起我跑出了老遠,潘魚生一直以為是來了野豬。我們遠遠地看著潘魚生站在地頭瞎嚷,就捧著肚子笑,夜叉笑起來「啾啾啾」的,就像鳥在叫。

松林深處有一個小湖,每年春天,那兒都會飛來一大群白鳥,夜叉帶著我去掏它們的蛋。白鳥把窩搭在岸邊的葦叢里,夜叉和我總是在中午大搖大擺地衝進去,我們手腳麻利,拚命地從鳥窩裡掏蛋,我是把蛋裝在衣兜里,夜叉則是把蛋扔進它的大褲衩里。很快正在抱窩的白鳥就會發現我們,它們衝上半空「嗄嘎」地呼叫它們的夥伴,這時夜叉就會閃電般躍過來把我抱起,甩開大腳衝過清可見底的湖面,鑽入松林中。大群的白鳥跟在我們後面,「呼啦啦」的鼓翅聲震耳欲聾,我好像都能聞到它們身上的氣味,那是一種唯有生活在荒野上的鳥類才有的氣味,只要一想起這種氣味,我就會想,要是我也能像它們那樣,不用上課,每天在湖水上飛翔,那該多好。

鳥蛋很好吃,清甜裡帶著淡淡的苦腥,但夜叉不讓我去得太多,它說如果去得太多了,白鳥明年就不會來了。它說的是對的。

好日子沒能持續多久。一個星期天的早晨,我還躺在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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