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和尚 我的外公是雷神

——獻給我的國王,我愛他!

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我的外公是一個雷神。

那時我們還住在「團結」,那是一座農場下的分場。沿著354國道,從南寧往西走七八十公里,向右拐進一條村道,再往前走幾公里,就是團結分場了。那條村道那時還是黃泥鋪路,上面撒著細細的沙粒,自行車走在上面「沙沙」地響,村道兩旁是密密的松林,夾雜著楓樹和苦楝樹。沿著村道走不到一公里,就可以看見大片的橙果樹了,如果是四五月份,正是開花的季節,可以聞到微風裡淡淡的甜香。橙果的花是青白色的,碎碎的,跟它的香是一樣的顏色和形狀。村道橫貫過橙果地,村道與橙果地之間是高高的檸檬桉樹,這種樹有淡青色的樹皮,夏天的時候樹皮變干變硬脫落在地上,是很好的引火物。有時會有人爬上高高的樹頂,割下檸檬桉的葉子,又在樹下支起鍋來熬油,它的葉子是像手指那樣的長條形,但是略寬,藏青色,有一種刺鼻的香味。在接近橙果地的邊緣,村道分叉了,直走可以到苗圃隊,左拐是四隊,我很少去。記得那裡有一道獨木橋,橋旁是磨坊或者發電站,右拐再左拐,就是一隊。我外公的家在一隊的坡頂上,那是農場為職工們建起的標準住房——全是一棟棟青瓦白牆雙坡頂的平房,排在路的兩邊,我外公住在其中最靠近路邊的一套:進去是一個長長的客廳,左邊是三間卧房,有兩間有窗子,有一間沒有,客廳和卧室的地上都鋪著水泥,從客廳正對著進去原本是廚房,我外公把那裡變成了一個洗衣洗碗還有洗澡的地方,有水龍頭和大水池,還有洗澡間,然後在房子靠近路的一邊建起了披屋作為廚房,廚房裡有長長的灶台,有一隻黃貓總喜歡在爐灰里睡覺,有一條黃狗總喜歡追著黃貓跑,從屋樑上垂下釣鉤,上面掛著籃子,籃子里有一些不想被老鼠偷吃的東西,比如鹹魚或蘿蔔乾。

外公做豆醬是一把好手,夏天把黃豆鋪在大大的竹匾上,在屋檐上曬著,不久就生起了白毛。外公還養鴿子,養羊,不過他在生產隊負責的工作卻是養豬。

羊圈在院子里,院子沒有籬笆,用矮矮的冬青樹圍起來,但是並不嚴實,客人隨時可以從冬青的缺口處進來。院子里有油梨樹,有番石榴樹,有龍眼樹,有柑果樹,有石榴樹,有青菜。羊圈在院子靠路邊的一角,用草和木頭搭建起來的是一個吊腳的小屋,羊的糞便落在羊圈下面,有一個三級的小木梯搭在那裡,好讓黑羊們每天早上從羊圈裡出來——嗯,那些羊全是黑色的,長著彎彎的角,長長的鬍子,「咩咩」地叫著,眼睛是黃色的。

外公有時會帶著我去生產隊的豬圈,他養的豬總是瘦瘦的,長著長長的黑鬃,跟野豬似的。但是他放羊的時候從不帶上我,有時我會追著豆豉一樣的羊糞去尋找我的外公,一直沿著村道走出去很遠,走到密密的松林邊,那些糞便忽然就消失了,我一直沒有找到過我外公放羊的地方。

我深信外公就是在這密密的松林里放羊的,我深信在這松林里的某一處地方,隱藏著巨大的草原,那裡長滿了青草,而外公的黑羊們就在那裡啃草吃。我大著膽子深入到松林里去,裡面生著松蘿、茅草、羊齒蕨、麻瘋草、桃金娘、噼啪筒果、毛毛蟲和荊棘,我找了很久,但是沒有找到外公,只找到一個駝著背的正在用竹笊籬扒松毛的老女人,我嚇了一跳,趕緊跑出來。

但是到松林里去了幾次之後,我就不再害怕了。從仲夏到初秋,我一邊在松林里尋找外公,一邊摘桃金娘的果實吃,那是一種橢圓形的小果,頂著皇冠一樣的小帽子,成熟的果實是黑紫色的,裡面有細小的籽,我常常一邊往松林里走,一邊從矮矮的桃金娘樹上摘果吃,直到我的嘴唇和舌頭都變成黑紫色還不罷休。

有時候我會聽見羊的「咩咩」的叫聲,但或許只是我的幻覺,因為每當我追隨著那叫聲去尋找的時候,總是一無所獲。我在松林里轉圈,最後不得不放棄,直到可能是我五歲還是六歲的時候,我才很偶然地在松林里發現了他,或者應該說是「它」,不過我覺得還是用「他」比較好。他沒有穿衣服,他的皮膚是青色的,背上長著一對巨大的翅膀,光禿禿的三角形的頭顱,鳥一樣的黃色尖嘴,青色的眼睛又大又圓,而且還鼓出來,他的手和腳都細而長,像樹根一樣,他從松林里飛起,扇起大片的松毛,突破松枝和松針的圍困,如同火箭一般地升上蔚藍的天空,轉瞬間就消失在天邊了。

我覺得我一定打擾了外公放羊,忐忑不安地回到家裡,然而外公還沒有回來,一直到天快黑了,他才趕著羊群回來,看到我的時候依舊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生我的氣,但是我想假如我保守這個秘密,不告訴別人他其實是一個難看的妖怪,那麼他大概就會原諒我吧。

當時我還一直以為他就是一個妖怪,而不知道他其實是一個雷神,直到有一天,他帶回一套小紙片給我,那是他到鑼圩(距團結分場大概五公里的一個大鎮子)去趕集回來買給我的,就是那種上面印有各種人物的小紙片,有時是《西遊記》里的各種妖怪,有時是《水滸傳》里的一百單八將,有時是岳家將或者楊家將……他買給我的是一套印著各種神仙的小紙片,大概有二十多三十張,其中的一張上面印著的那個怪物跟我在松林里看見的那個長著大翅膀的傢伙一模一樣,那張紙片邊上還印著兩個字,我猜想那必定是這個神仙的名字,於是我假裝毫不在意地去找我的其中一個阿姨——我一共有五個阿姨——我一張一張地問她這些紙片上的神仙的名字,她一邊在一個大鐵盆子里洗衣服,一邊心不在焉地回答我,告訴我這是麻姑、那是呂洞賓什麼的,直到我拿出那張紙片來,我很害怕她會突然不告訴我這上面究竟印的是誰,但是她瞟了一眼,就肯定地說:「這是雷神。」我又問:「雷神是什麼?」她說:「雷神就是專門在天上打雷的。」於是我滿足了,帶著小紙片走了。

啊,我親愛的外公,我是決不會告訴別人你是一個雷神的。

有時候外公也會帶我去打魚。他身材高大,禿頂,長著一個大大的蒜頭鼻,留著山羊鬍子,走起路來虎虎生風。他背著漁網走在前面,而我則背著魚簍子小跑著跟在他的身後。去五隊的路邊有一個小湖,外公常常在那裡打魚,湖的周圍長滿了高高的檸檬桉樹,它們的身材又細又直,像一群不穿衣服的少年,不過我從來就沒有注意過這些樹,我只關心外公又網到了什麼魚。他把漁網撒出去,漁網張開來,鋪到水面上,又在錫塊的帶動下往水裡沉去,外公站在水裡,水沒到他的膝蓋上,他腳下的爛泥「汩汩」地冒著泡,他一邊抖動漁網一邊把漁網收回來,我可以看見魚在漁網裡撲騰,濺出水花,甚至可以聞到那清新的鮮魚的腥香,當然有時候也會網到一些田螺或是小蝦米,有時候甚至只是一隻爛鞋或是一個破罐子。每當我們網到魚的時候,我都很高興,外公讓我幫他把漁網裡的魚拾起來,扔進一個魚簍子里——魚簍子的口子有竹篾,形成一個開口向上的漏斗,所以即便把魚簍子放在水裡,魚也不會跑出來。

有一次我們還捕到了一尾紅鯉魚,它有我的巴掌那麼大,全身從須子到尾巴都是紅色的,鱗片里甚至還帶著一點點的金色,真是漂亮極了,我央求外公不要殺這條魚,我要養它,外公答應了。我把它養在一個大陶罐里,那個陶罐原本是外婆用來做酸菜的,後來陶罐缺了口子,她就把陶罐扔在油梨樹下,陶罐里原本就有多年積下來的雨水,裡面長著綠藻和孑孓,養鯉魚是正好,我每天又用蚯蚓和米飯來喂它,就這樣養了大概有半個月。有一天下起大雨來,我就沒有去幼兒園,家裡只有我和外婆,外婆在廚房裡,我一個人無聊地坐在大門邊屋檐下的大石臼里,雨嘩啦啦地下下來,把天地都遮住了。在雷聲中,我看到那油梨樹下的陶罐突然搖晃起來,一忽兒快,一忽兒慢,我感到非常好奇,忽然那陶罐劇烈地抖動起來,我急忙站起來向外沖,雨水打下來,把我的眼睛打得都睜不開了,我一邊用手遮擋雨水,一邊向油梨樹下跑去,但是沒有等我靠近,陶罐就四分五裂了,陶罐里的水炸開來,像一朵開在雨里的巨大牡丹,從這朵牡丹的中心衝出一個怪異的東西,長長的,有腳,有鱗片,像蛇,又不是蛇,它是金紅色的,即使是在雨里這顏色仍然像火一樣灼人的眼,它逆著雨水向天上衝去,如同一道閃電,轉瞬即逝,只在我的視網膜上灼下一道刺目的紅影。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屋裡,外婆一邊咒罵我,一邊給我換被雨澆得濕透的衣服,她甚至都沒有注意到油梨樹下破裂的陶罐,對於她來說,除了我,一切都是不重要的。她瘦小,老了之後有些駝背,長著一個稍微有些鷹鉤的尖鼻子,目光有時會突然變得陰鷙,但其實她是一個極其慈祥的女人,無條件地溺愛著我,也無條件地溺愛著我之後的她的每一個孫子和孫女。她不識字,但是對數字極度敏感,能夠以極快的速度心算。從十六歲到五十歲,她一共生下了十一個子女,其中最大的兩個夭折了,長大的九個中,其中三個是我的舅舅,五個是我的阿姨,還有一個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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