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和尚 林春紅

我的奶奶,叫林春紅。

不過很多時候,我都會把我的奶奶和林春紅,當成兩個人。一直到現在,雖然奶奶已經去世很多年了,我也仍然不敢確定,那個我記憶里的奶奶和林春紅,是不是就真的是同一個人。

我第一次見到林春紅,是在我讀小學三年級時的一個冬天的晚上。那天夜裡我起來小便,看到廁所的燈亮著,門卻沒有關,我以為是爸爸在裡面。但是爸爸並不在裡面,只有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蹲在角落裡,沒有穿衣服。看見我來了,她有點害怕,但她好像也不是怕我,而是怕別的什麼東西。我嚇了一跳:「你是誰?是不是小偷?」但是我馬上就知道我問得很傻,怎麼會有這麼小這麼笨而且還是不穿衣服的小偷呢?但如果她不是小偷她又怎麼會半夜出現在我的家裡?她看了我一眼,忽然用客家話對我說:「去拿衣服給我穿,好冷啊!」我又問:「那你是誰?」她說:「我是你奶奶。」我下意識地去拿衣服,你想,她是我奶奶,奶奶的話我怎麼可能不聽呢?我從我的衣櫃里拿了些衣服,突然又想到,她怎麼可能是我的奶奶呢?她那麼小,比我還小,我的奶奶怎麼可能比我還小?拿衣服到廁所里去的時候,我順便把奶奶房間的門推開了一道縫,燈雖然沒有開,但我還是能看見奶奶好好地睡在床上。很顯然這個小女孩絕不可能是我的奶奶,那麼她又是誰?

但是當我重新回到廁所的時候,她已經不見了。我拿著衣服,傻傻地站在那裡,我一定是做了一個夢。但是廁所的燈是亮著的,很顯然我剛才並沒有把燈打開。

奶奶躺在床上已經很多年了,差不多是我剛出生不久她就開始躺在床上,她是得了腦血栓,半身不遂了。奶奶還能夠說話,但是口齒不清,只有媽媽能夠聽清她究竟在說什麼,她的左手和左腳還能稍微地動一動,右手和右腳就完全不能動彈了。媽媽沒有工作,天天待在家裡照顧她,當然還要照顧我們。白天,爸爸會把奶奶從房間里扶出來,讓她坐在一張專門為她準備的下面有輪子的沙發椅上看電視和吃飯,奶奶的聽力還很好,視力也還行,腦筋也還清楚,就是很啰唆,不停地嘮叨她年輕的時候的事情,反反覆復說了無數遍,我們都差不多能倒背如流了。

周末的時候,我們也會把奶奶抱到輪椅上,推著她在附近轉上一轉,奶奶斜斜地坐著,眼睛低垂,似乎對外面的東西並不感興趣,但我們還是覺得讓她出去隨便看看呼吸呼吸新鮮空氣要好些,而且這個也是醫生要求的。

我們都以為奶奶大概就只能這樣過下去了,她都已經九十多歲了,就算是有一天……嗯,其實我們都已經做好了她突然去世的準備。

幾天之後的一個晚上,我從睡夢裡醒來,聽到有人在我的房間里翻東西,我的第一反應是:又做夢了!果然,我睜開眼睛,借著窗外透過來的微弱的光,看到一個沒穿衣服的小女孩正站在我的衣櫃前翻著什麼。好神奇呀!我想,居然能接上幾天前做的那個夢!

「你在找衣服穿嗎?」我問她。

她沒有回答我,她在很仔細地找衣服,一邊找還一邊隨手把我衣櫃里的衣服疊好。像所有的男生一樣,我的衣櫃里的衣服總是很亂,媽媽整理好了,過兩天,又亂成一團糟。

「我有一條背心,我穿有點小,可能你穿正好合適。內褲嘛,反正你那麼小,不穿也不要緊,我也是一直到一年級才開始穿內褲的。線褲和褲子都在那邊,對,就是你的左手邊。外套——唉,在家裡就不用穿外套了。你穿上背心和線褲上來好了,被窩裡很暖和的,我們一起睡覺吧,我明天還要上課呢!」

她還是找了一條我的內褲穿上,又穿上我說的那條小背心,再穿上一條線褲,她把疊好的衣服整整齊齊地碼進衣櫃里,就爬上床,她帶著一股冷氣鑽進被窩裡,滿足地躺在我的旁邊,我把被子拉過去一點,好讓她也能蓋到,然後我把被子再裹緊,她的身體冰涼冰涼的。

早上媽媽把我叫醒的時候,手裡拿著一條小背心、一條內褲和一條線褲,說是在奶奶房間里撿到的,問我晚上是不是夢遊了。我愣愣的,都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她才好!

然後又是好幾天都沒有什麼異常。每天早上,我去跟奶奶道別的時候,她還是像以前那樣對我愛理不理的。從小我就覺得她並不喜歡我,或許是因為她不喜歡我的媽媽才連帶著不喜歡我吧,可是她為什麼會不喜歡我的媽媽呢?這個是大人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

奶奶的床上有好多好多的鬧鐘,可能有七八個,也可能有十多個,我從來沒有數過。我不知道她為什麼那麼喜歡鬧鐘,爸爸媽媽也不清楚,可能她只是喜歡聽鬧鐘「嘀嘀嗒嗒」的聲音,尤其是在每天早上,媽媽出門買菜的時候,她一個人躺在床上,家裡空空蕩蕩的,那時候能聽到一點「嘀嗒」的聲音也會很舒服吧。

我不是一個好學生,只要一有機會我就會逃學,逃學了也常常不知道幹什麼好,就是在外面亂逛,只要小心別讓別的老師或者讓在街上買菜的媽媽看到就好。

我第三次看見林春紅,大概是在早上九點鐘,我知道這時候媽媽正在街上買菜,家裡只有奶奶一個人,我就偷偷從學校里跑出來,想回家去吃點東西。我遠遠地就看見我家陽台上坐著一個人,陽台是用鐵籠子罩住的,那個人坐在欄杆上,兩條腿從鐵籠子的縫裡吊下來,一晃一晃的,哎,就是林春紅,她還穿著我的衣服呢。我拚命跑上樓,一邊跑一邊把鑰匙摸出來。我打開門,跑到陽台上,林春紅還坐在那裡,她看見我並沒有表現得很驚訝,只是冷冷地說:「又逃學了。」——當然這句話還是用客家話說的,不過為了講故事方便,我就直接把她的話翻譯成普通話了。

我一跳,坐到了欄杆上,抓住她的胳膊,湊近去看她的臉,看得那麼近,連毛孔都看到了。我不可能大白天的做這樣神奇的夢,那麼前兩次我見到她的時候也就並不是在做夢了,但是她為什麼會這樣突然地出現又突然地消失呢?難道她真的是我的奶奶嗎?她為什麼那麼小,比我還小?

我還有許多問題要問她,但是她突然說:「你媽媽要回來了。」就把腳收回來,跳下欄杆,向奶奶的房間走去。我急忙也跳下來,追上前去想把她拉住,但是等我追到奶奶的房間里的時候,卻已經看不見林春紅了,地上只有幾件我的衣服,奶奶在睡覺,鍾在「嘀嘀嗒嗒」地走,我突然想到我是逃學回來的,急忙把地上的衣服抱起來隨便扔進衣櫃里,就從家裡跑出來,溜回學校去了。

林春紅出現得越來越頻繁。她似乎一直在躲避著我的爸爸和媽媽,但是並不躲避我。我也不想把這件事告訴爸爸和媽媽,告訴他們只會帶來許多的麻煩,這個用腳後跟想想都會知道。

林春紅出現之後,我逃學的次數也跟著增加了,開始我只是趁著媽媽和爸爸不在的時候跑回家去,陪著林春紅在家裡傻坐著,我還拿冰淇淋給她吃,開電視給她看,後來我開始帶她出去玩。

離學校不遠的地方有一片很大的龍眼樹林,春天和夏天的時候裡面有很多的「臭屁蟲」,這是一種黃褐色的生活在龍眼樹上的害蟲,它們多的時候會滿樹都是,你隨便踢樹榦一腳,就會聽到一陣「嗡嗡」的聲音,看見一團黃霧從樹冠里升起,那就是「臭屁蟲」們在飛起來。這種蟲拉出的尿很臭,拉到手上黃黃的一片,用肥皂都洗不脫,這種尿是它們的防身武器,如果它們把尿尿到你的眼睛裡,你就等著哭上一整天吧。

天氣好的時候,我就帶林春紅去龍眼樹林里捉「臭屁蟲」,自從有了她之後,我也懶得跟別人一起玩了。我們把「臭屁蟲」捉來之後,扯去它們的腳,然後用瀝青把它們粘在竹片上。竹片是我們事先就削好的,要削得非常滑非常薄,瀝青放在竹片上,然後用火烤,等瀝青被烤融了,就把已經被我們扯去腿的「臭屁蟲」摁上去,這樣就把「臭屁蟲」和竹片粘在一起了。「臭屁蟲」被摁上去的時候會發出痛苦的「吱吱」聲,這對我們來說是一件樂事,大約小孩子都喜歡看到別人被殘酷地對待。我們粘好了「臭屁蟲」,就把它們帶到池塘邊,那裡沒什麼人,有一個小碼頭是用水泥建的,上面很光滑,我們把「臭屁蟲」放在碼頭上,竹片的那一面朝下,一放下去,「臭屁蟲」就會鼓動翅膀,它們在碼頭光滑的水泥面上滑行,然後就飛起來,它們一定以為這是它們逃生的機會,但是飛不遠它們就會因為竹片的重量掉進水裡去。

我們很是過了幾天開心的日子,但是很快老師就把狀告到我爸爸那兒去了,逃學就罷了,關鍵是這一回我身邊還跟著一個小女孩。

「你說,你是不是早戀了!」爸爸問我。

我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早戀是怎麼回事我自然知道,但是你兒子也不至於小學三年級就早戀吧,這也太誇張了,我毛毛都還沒長出來呢!

我說:「你媽……」——本來我是想說「你媽才早戀呢」,可是一想這句話也不對,只好又改口說:「我和你媽在一起,我沒早戀。」

可是這句話聽起來更像是在罵人,我爸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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