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浮在空中的蘭若

無根在禪房裡打坐的時候,突然意識到自己生命的虛無——不再有什麼東西需要他去執著了。

他八歲時出的家。他的出家不同於別人,他們或者是因為生活所迫,或者是因為想逃避世事,或者根本就是因為想偷懶。無根出家的時候,是深信自己一定能夠將此生用於精研佛法的:將生命託付給那廣大的空無,最終達到無所憑依無所尋求的境界,那就是涅槃。

他嘗試著在佛理中尋求通往涅槃之路,他閱讀了他所能找到的一切佛經,無論真偽。他對比這些佛經中所講述的一切,試圖找出其中的脈絡,並將它們組織成一個有機的整體,從而得以將一切非真的東西剔除出去,並最終依靠此真理達至涅槃之目的。但他發現佛經中所說的一切都相互矛盾,通往佛國的道路很可能竟會引導你進入地獄,正如戒律必導致破戒一般,佛或者竟會讓你變成魔——他在長久的禪定中想念異性那甜美而柔軟的身軀,反倒是在一切的日常活動中,比如擔水、種菜、飲食、化緣時,他可以忘卻一切,專註於他正在做的事情。終於他放棄了坐禪,也不再去研究佛經,他以為佛理本在日常中。

他三十歲時開始研究圍棋,三十五歲時開始學習彈琴,三十六歲時學習繪畫和作詩。三十七歲時,他拜寺中一個老僧為師學習拳術。那個老僧默默無聞,一直在香積廚打下手,而當時的無根已經是名聞天下的高僧了,每一個官員都以能夠結識他為榮。

四十歲時無根還俗了。其實也不能說是還俗,因為他還俗的請求並沒有得到當局的批准,於是無根拋棄寺中的一切,在一個深夜裡獨自離去了。他來到建康城,開始時並沒有人認出他,他穿著俗家衣服,短髮鬅鬙,出入於青樓妓館,沒有錢用的時候就到富戶家裡去偷,或者索性到街上去乞討。他一直這樣生活到五十五歲,他以為再也沒有人能認出他了,他也早已忘了自己曾經還是一個法號為無根的名聞天下的高僧。然而在五十五歲這一年,他卻被尚書令朱異認了出來。事情極其偶然,朱異和無根同時喜歡上了一個妓女,那個妓女告訴朱異,她的主顧中有一個怪人,喜歡用打坐的姿勢和自己做愛。朱異非常好奇,想與那位主顧結識,請求妓女尋找機會,他在妓女處留下一張名刺 ,妓女在無根到來時將朱異的名刺轉交給無根,無根於是寫了一封非常婉轉的信拒絕,他使用了駢文,以草書寫在一張素白的紙上。朱異一眼就認出了無根的筆跡,在他還是一個黃門侍中的時候,他就曾經到碧雲禪院——無根就是在那裡出家的——去拜訪過無根,那時無根還送過他一首詩作為紀念。

無根的俗人生活就這樣結束了。因為無根實際上並沒有還俗,於是為官清正、對國家的法律一絲不苟的尚書令朱異派人把無根押送回了位於秣陵的碧雲禪院,雖然也有人認為朱異這樣做是因為爭風吃醋。在碧雲禪院,無根被強行剃去頭髮,穿上僧衣,他的住持地位自然不可能恢複,如今他只是碧雲禪院中最低級的一個和尚,而且因為逃跑的經歷,他還經常被人恥笑。

其實如果無根要再一次逃跑的話,是沒有人能夠阻止他的,他雖然已經五十五歲,但是身體仍然壯健,而且他還學過拳術,尋常的三五人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無根沒有再逃跑,也沒有再請求還俗,他似乎已經對俗人的生活——或者說,已經對異性的身體喪失了興趣。他老老實實地在碧雲禪院里做一個最低級的和尚,倒馬桶、澆菜、劈柴,當然也包括早課和晚課,他似乎已經滿足於這種生活。

一直到他六十歲的那一年,在一個與別的清晨沒有什麼不同的清晨里,他和碧雲禪院里的其他和尚一起在禪房裡打坐,就是在那一刻,他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生命的虛無——在這個世界上,甚至也包括彼世,竟然已經沒有什麼東西需要他去執著了。

他感到深刻的絕望,這樣的絕望甚至於死亡也不能填充,而這一點又令他愈發地感到絕望。

在那一刻,碧雲禪院的和尚們感覺到了大地的震動,除了無根,所有的和尚都站了起來,他們先是互相看著對方,然後忽然意識到是地震了,於是他們慌亂地跑出了禪房,聚集在大殿前的空地上。大地震動得越來越厲害,大殿上的琉璃瓦不斷地落下來,浮圖在左右搖晃,有一些院牆已經倒塌。和尚們驚慌失措,以為末日已經到來,有些和尚害怕得哭起來,大部分和尚都在念佛。終於,震動停止了,住持命令一些和尚下山去看看秣陵鎮的情況,另一些和尚去香積廚搬取食物和水,還有一些和尚去搬取席子和鋪被——他們打算露宿一晚看看情況。就在和尚們忙碌的時候,那幾個下山去打聽秣陵鎮情況的和尚回來了,住持對他們那麼快就回來極為驚訝,而這些和尚的臉上所表現出來的莫名其妙的表情,又讓他感到不解。

「師父,我們飛起來了!」有一個和尚大叫著沖入山門。

另一個和尚喊:「師父,沒有地震!但是我們沒辦法下山了!」

還有一個和尚要稍微鎮定一些,他是最後一個進入山門的,他對住持說:「師父,這座山飛起來了!」

住持於是走出山門。從這裡,透過茂密的松林,可以隱隱約約看到山下被霧氣所遮蔽的秣陵鎮,於是住持感覺到了,整座山都在慢慢地往上升。這時,那個還算鎮定的和尚走過來說:「師父,我們下到山腳,卻發現已經沒有辦法下山了,因為這座山已經升起來有好幾丈高了。」

住持讓所有的和尚都暫時停止工作,回到大殿前去等待自己進一步的命令,隨後便帶著那幾個剛才下過山的和尚向山下走去。

碧雲禪院所在的這座山名叫吳山,位於秣陵鎮西十里處。當住持沿著山徑走到松林消失的地方的時候,吳山已經停止了上升,這時候它距離地面少說也有好幾丈高了,如果按照現在的演算法,那麼這座山距離地面應該已經有五六層樓那麼高了。

秣陵鎮內的居民很快就發現了這個奇蹟,從鎮上蜂擁而出。只有沒辦法走路的老人和小孩留在了鎮子里,他們從窗戶和庭院里遙望那座懸在空中的山峰,以為這是佛即將降臨的預兆。

人們搬來香案,擺在吳山下,香案上再擺上香爐和三牲九品,秣陵令帶領當地的鄉紳們,跪在香案前磕頭。但是吳山既沒有再上升飛起,也沒有落下,它懸浮於空中,好像一個巨大的夢幻。

碧雲禪院的和尚們為了回到大地上,嘗試了很多辦法,他們先是穿上袈裟,擺設香案,安排香花果品,跪倒在佛像前,請求佛祖解救他們,使他們擺脫目前的困境,但是他們的跪拜和祈禱沒有一點兒效果。天氣晴朗,白雲在天上緩緩地移動,它們的陰影慢慢地滑過秣陵鎮,滑過秣陵鎮外的原野,滑過已經飄起達幾丈高的吳山和吳山上的碧雲禪院,然後再重新滑行在秣陵鎮外的原野上。在山下看熱鬧的秣陵鎮的居民們漸漸地散去了,留下的人,要麼是因為他們有親人在碧雲禪院,要麼是因為他們是秣陵鎮里負責此事的官員,要麼就是無聊的閑漢。到了下午,住持終於放棄了對佛的祈禱,他決定先讓一些人用繩索縋下去再說。僧人們找來了麻繩,接在一起足有二十多丈長,足夠把人縋到地上。他們把麻繩的一端系在松樹上,另一端系在那個自告奮勇要先下去的和尚的腰上,然後幾個人合力慢慢地把那個和尚往地面縋去。但是那個被第一個縋下去的和尚發現,自己與地面之間的距離似乎一直都沒有縮短,隨後他就發現其實是隨著繩索往下降吳山在繼續往天上升,他擔心吳山會在他回到地面之前就升得太高,以至於麻繩不夠長,於是他就呼喊山上的那幾個和尚,讓他們放得更快一些,但是顯然吳山向上升的速度與他向下降的速度是一樣的,當麻繩放完的時候,吳山的上升也停止了,他發現自己距離地面仍然有十幾丈高。和尚們只好重新把他拉上來,但是吳山並沒有隨著他的上升而下降,它仍然停留在那個高度——現在它距離大地已經有三十多丈高了。這時候如果登上碧雲禪院的浮圖的最高一層,你就可以清楚地看到長江如同一條白色的緞帶般在大地上飄曳,然而和尚們並沒有發現這一點,即便他們發現了,也已經沒有心情去欣賞了。

禪院內還有糧食和蔬菜,和尚們的生活暫時不會有什麼大的問題。太陽落山之後,和尚們都回到寺內用了素齋,素齋之後還是照例進行了晚課,一夜無話。第二天一早,從秣陵鎮里來了許多人,他們開始嘗試在吳山腳下堆起一個新的土山,並希望土山能夠接上吳山,從而讓和尚們從山上下來。人們在因為吳山升起而造成的那個大坑旁邊另外挖了一個坑,並把土堆起來,但是很快他們就發現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白費,因為隨著土山的增高,吳山也在緩緩地向上升。吳山和大地之間似乎有某種默契,它們之間必定要隔開一定的距離,而且這個距離只會變得越來越大而絕不會縮小,於是人們只好放棄。在後來的幾天,人們還嘗試了雲梯和攻城車,但是所造成的結果都不過是讓吳山升得更高。不過他們也發現了一種與吳山聯繫的方法——射箭,大地上的人可以把箭射上吳山,而吳山上的人就方便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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