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蟄伏 第028章 愛恨

元寶形的水餃,肚兒朝上的飄在鍋里,冒死陣陣白氣兒。

屋裡桌子上還有幾個小菜,燙著壺酒。

朱重八盤腿坐在炕上,給自己滿了一小盅,扒了幾頭蒜。隨後夾口醬肉,放嘴裡美美的嚼著。

滋……抿上一口,熱勁香氣一股腦的進肚裡,身上的寒氣頓時消散乾淨。

他以前不喝酒的,成親之後才偶爾喝點。所謂小日子就酒,越喝越有。

「妹子,夠了,快坐下吃吧!」

馬秀英端著兩大盤剛出鍋的餃子,放在桌上。

在炕沿坐下,笑道,「趁熱!」

朱重八拿起筷子,「咱就得意吃剛出鍋的熱餃子。」說完,夾一個,囫圇扔嘴裡,燙得眉眼都笑,含糊不清地說道,「還得是羊肉餡的,香!」

馬秀英把盤子往前推推,「慢點,沒人跟你搶!」

朱重八抬頭笑笑,一連吃了好幾個,又抿一口酒。

「大夫說,爹就這幾天了!」馬秀英猶豫下,「前兒個,娘找了個先生,給選了塊吉地,就在河套的山腰上。」

「放心,父帥的身後事,咱一定辦得妥妥噹噹,讓他老人家風風觀光的走!」朱重八筷子頓了下,「咱雖說不是他兒,可是披麻戴孝的事,咱義不容辭,該有的禮數一樣都不會缺。」

馬秀英點點頭,看向朱重八的目光,帶了些柔情。

這個漢子哪都好,嫁給他到現在,捧在手裡含在嘴裡。在外面,派人不眨眼凶神惡煞。在家裡,和顏悅色重話都沒一句。

但凡郭家那邊有點啥事,比她這個閨女還上心,任誰都挑不出毛病。

「妹子,想開點!」

朱重八見馬秀英臉上有些惆悵,開口勸道,「家家戶戶都有這一遭,人生在世誰也跑不了。」說著,給她夾了個餃子,「你多吃些,最近都瘦了!」

「嗯。」

馬秀英也拿起筷子,低頭吃起來。

可是牙齒剛咬到熱餡,湯汁濺到舌頭上,突然覺得一陣腥氣湧進了嘴裡。

緊接著胃裡翻江倒海,連壓下去的功夫都沒有,就捂著嘴,彎腰乾嘔起來。

嘔……

「咋了?」

朱重八嚇了一跳,慌忙跳下炕,拍著馬秀英的後背,「妹子,你咋了?」

嘔了兩口,馬秀英剛想直腰,可是一開口,話都沒說出來,又開始乾嘔。

「來人,叫大夫去,快點!」

朱重八急著沖外面喊。

「別!」馬秀英一把拉住朱重八的手,嘔的眼淚都出來了,面上帶著陣陣潮紅。

「別啥阿?你……你……?」

朱重八腦子中突然靈光一現,蹲在馬秀英身前,聲兒都發顫了,「你……有了?」

「應該吧!這幾日身上總是不得勁!」

馬秀英羞得臉上和脖子通紅一片,低著頭聲和蚊子似的。

朱重八跳起來,「啥叫應該阿?咱看你就是有了!」

說著,興奮的拍了一個巴掌,大笑,「他娘的,咱朱重八要當爹了,要當爹了!」

不大一會兒,大夫就來了。

連帶著,朱重八那些從小到大的兄弟夥伴也來了。都擠在門口,巴巴的等著消息。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子嗣是頭等大事。朱重八今年二十有六,他這歲數的男人,娃都滿地跑了。

所以成親之後,天天盼的,就是這事。

況且,他現在大小也是幾萬大軍的統領,這份家業怎麼能沒個繼承人。

「大夫,咋樣?」

大夫剛出門,就被朱重八扯住。

那大夫本是個瘦巴巴的小老兒,朱重八的大手跟鉗子一樣。可是大夫心裡懼怕,只能咬牙忍著。

「尊夫人……確實是有喜了……」

「好!」

朱重八爽朗的大笑,緊接著盯著大夫問道,「是男是女?」

大夫本來心中七分懼怕,但是見此刻,這個濠州的主人如孩童一樣天真,便笑道。

「現在剛懷,還看不出來!」

「是咱高興得糊塗了!」

朱重八大笑著搓手,「來,快給大夫賞錢!」

院里院外,喜慶一片,映紅了這個蕭索的冬日。總管夫人有喜的消息,不脛而走。

……

濠州城破敗得不成樣子,整座城池冰冰冷冷,蕭索得只剩下寒氣,大白天都沒有什麼人聲。

朱五縱馬於城中,這裡的草木的街道,亭台樓閣,是那麼陌生,又是那麼熟悉。

原本的濠州,不是什麼繁華盛世景象。但,也是安居樂業,平安祥和的地方。

可是現在……

路邊幾個老人,拄著拐杖無助的坐在衰敗的家門前,蒼老的眼神望著天空,脊背弓成了一團。

孩子,蹲在門縫後,驚恐的看著街道上,朱五這一行馬隊。隨後馬上被父母扯走,躲起來。

偶爾能見到的人,都被戰爭和飢餓折磨得不成樣子,眼神空洞行屍走肉一般。

「俺小時候最喜歡來這條街,這街上的糖人可好吃了,還有小華鼓賣!」

跟隨朱五的藍玉,已經哽咽了。

「五哥,濠州咋讓他們禍害城這樣了,這是咱們的家阿!」

朱五拉著韁繩的手,抖了一抖。

沒錯,這是他的家,雖然他以前只是這城裡的小乞丐。可是,他生活在此,所有的悲傷希望也都在此。

「前方……可是朱公子……」

就在朱五縱馬走過拐角的時候,一個蒼老的聲音的喚住了他。

戰馬之上朱五順著聲音望去,一個瘦弱單薄的老乞丐,慢慢扶著牆壁站起來。

看到朱五時,老乞丐死水一樣的目光忽然熱烈起來,整個人人的人體因為激動而顫抖。

朱五覺得這人有些面熟,「你是……?」

「小老兒是孫……」

「孫大夫!」

朱五想起來了,脫口而出。

這老乞丐是孫大夫,那個收了他三兩銀子給郭英治胳膊的大夫。

那個破成後,差點被趁火打劫的地痞,搶走女兒的孫大夫。

那個住在左營駐地邊上的街街坊。

「您……怎麼這樣了?」

孫大夫家財豐厚,又是專門治骨傷的醫生,不至於淪落至此阿!

「朱公子!」

孫大夫老淚縱橫,「全沒了,俺家全沒了!」

朱五跳下馬,「你慢點說!」

「俺家……全沒了!」孫大夫泣不成聲,「濠州吃了敗仗,那些當兵的就開始搶,缺糧,當兵的也搶。城裡的老百姓都讓他們搶了個遍,俺那小閨女,讓那些天殺的,給禍害死了……」

藍玉握拳大罵,「就沒人管?」

「誰管!」

朱五冷笑起來,濠州城幾次危機,朱重八這位大總管,正是用人之,恐怕很多事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自己的定遠軍三令五申之下,還有人去禍害百姓。更何況,濠州這些斑雜的各地殘敗之軍。

安豐之戰朱五已有耳聞,為了攻下安豐,解濠州缺糧。濠州的紅巾軍,竟然變成了獸軍。殘留的安豐百姓,家家帶孝。

「是朱公子……」

「朱小舍……」

「朱小郎君……」

越來越多的街坊認出了朱五,從門後,從家裡,從暗處出來,匯聚在街上。

當日朱五帶左營駐在城裡,雖說是反賊,可身為本地子弟,朱五對鄉親們只有回護,從不冒犯。

所以,當這些街坊認出他後,人們馬上把他圍了起來。

當先,幾位垂垂老人,已經顫顫巍巍的跪了下去。

「小郎君阿,你是咱濠州的娃娃阿,為何不收了濠州?咱們這些鄉親,都被外人作賤那……」

「五哥……!」

藍玉聲音沙啞,哭了。

朱五身後,那些跟隨他轉戰南北的濠州子弟,已是號啕大哭。

……

院里,幾張大桌上擺著酒菜。

喜事兒,必須得喝點。

朱重八的夥伴兄弟們,圍坐在桌邊上,笑成一團。

但是,院子的一角,道衍在朱重八耳邊低語一陣之後,他卻是臉色陰沉。

「他真這麼說?」

道衍撣下僧衣上的歸塵,「俺親耳聽見的,還能錯?」

「小五咋說?」

「他……?」道衍冷笑兩聲,「他說啥重要嗎?重要的是,他怎麼想!」

朱重八陰著臉,「虧咱對他這麼好,老嘎巴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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