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死去的生者 第十六章 最後的晚餐

把座位擺好。把酒端上來。把玫瑰花冠戴在你的頭上,把香水灑在你的身上。神正在呼喚你——叫你別忘了,凡人都有一死。

——馬提亞爾(Martial)

《諷刺詩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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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邁利的遺體在「黃金寢宮」展示的那天晚上,一場以家族成員為主的晚宴在殯儀館內的餐廳舉行。除了葬禮後顯得神情落寞、一直窩在自己房間的莫妮卡和服侍她的諾曼,以及馬里亞諾神父之外,出席過史邁利臨終鬧劇的人又齊聚一堂。

格林環顧四周,不禁想起之前那次因柴郡和棺材的突然闖入而草草結束的晚餐。不過這次的氣氛有點不一樣。約翰一聲令下,餐廳里的燈全熄了,宛如波斯三叉戟的燭台被擺上長桌的四個角,一群人就著蠟燭的朦朧光線吃飯。餐廳里融合了葬禮的嚴肅氣氛和矯揉造作的滑稽感。僕人們在餐廳里穿梭,每次走過燭台,就會在四周的牆壁上投下長長的影子。格林看著那搖曳的影子,不禁產生自己好像被中世紀最陰森詭異的貴族請來做客的錯覺。

不過,置身於昏暗的燈光下對格林而言是好事一樁。死後第二天他就開始化妝了,藉此遮掩毫無血色的皮膚。朋克小子就算把臉畫得像鬼一樣,眾人也只會想著「又來了」,而沒人會去追究他化妝的原因。不僅如此,還有人因為這不良的怪異舉動視他為牛鬼蛇神,看到他就遠遠地躲開。格林這輩子從未如此以朋克族為傲,這也給了他勇氣,站在明亮的燈光下。

比起室內的陰森氣氛,更讓格林憂鬱的是擺在桌上的食物。如今他的身體已是一具屍體,不僅無法進食,而且不管液體還是固體,只要進入身體、積存在臟器里,最後就都會變成腐敗因子。原本是讓身體維持運作的可貴糧食,如今卻成了加速肉身敗壞的元兇。因此每天吃飯的時候格林就躲在房間里,可這場家族晚宴意義重大,他必須出席。無奈的格林只好快速把食物塞進口袋,等著離開後再丟掉。吃飯本是件開心的事,如今卻搞得這麼麻煩,看來死人要跟活人共存還真是不容易。想著這些事,格林抬起頭來,發現餐廳的牆壁上也有一群人正在愁眉苦臉地吃飯。

那是裝飾餐廳牆面的巨幅馬賽克壁畫,幾乎完全複製了達·芬奇的《最後的晚餐》,描繪出預知自己將因加略人猶大的背叛而赴死的耶穌,在逾越節的餐桌上說:「我要告訴你們一件事,你們之中將有一人出賣我。」而十二門徒聽到後騷動不安的經典場面。望著那充滿戲劇張力、彷彿凍結了時間般的畫面,格林突然想到,今晚的宴席上不會也有個猶大吧?

「那幅畫跟偵探小說里的破案場景很像啊。名偵探耶穌大人把一干嫌犯集合起來,宣布說:好,真正的兇手就是……」

坐在格林隔壁、同樣也在看畫的柴郡說出天真的感想。格林沒空理她,自顧自地觀察起出席這場晚宴的人。眾人都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專心地使用著刀叉進餐。

也許「邪惡」比死亡更難對付,格林心想。不管願不願意,死亡的陰影遲早會滲出肉體,表現在外;但蘊藏在心中的邪惡卻不會顯露於外表之上。看似聖賢其實卻是無可救藥的罪犯,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雖然曾有哲學家說「身體是靈魂的監牢」,但對邪惡來說,身體卻是最安全的藏身之所。

偷偷觀察著眾人的格林發現有個人跟壁畫里的耶穌一樣苦著一張臉,百無聊賴地翻動著面前的食物。下一個瞬間,格林還以為那人是史邁利,不過那只是錯覺,除了戴上了假髮和眼鏡的約翰外,那還能是誰呢?自那次棺材闖入事件發生以來,約翰就沒像現在這樣跟眾人坐在一起吃過飯了。只是,眼下的約翰跟那時候相比顯得非常沒精神。不,與其說是沒精神,倒不如說他好像在害怕著什麼,格林心想。這個男人在史邁利死後就能如願以償地獲得墓園和家族的最高領導地位,不管是名分上的還是實質上的,他還有什麼好怕的?

旁邊也有人跟格林持同樣看法。威廉率先打破令人窒息的沉默,開口問道:「大哥,你怎麼無精打採的?事情不是都照你希望的進行嗎?還是說……一天不知道新遺囑的內容,你就一天無法安心?」

這番冒失的話讓約翰緩緩抬起頭來,他先啜了一口酒,然後儘可能用冷靜的語氣說道:「待會兒哈定律師來就會公布了。我相信老爸,老爸也信賴我,我想還不至於有什麼奇怪的變動吧!」

「是嗎?依我看,還是小心一點為妙。哎呀!要是老爸像外面在傳的那樣復活了,說什麼要把遺產收回去……到時候不只大哥,在座的各位也都要傷腦筋了。」

威廉原想說個笑話讓眾人輕鬆一下,沒想到沒有半個人笑。不過,比起威廉的冷笑話,接下來詹姆斯問的問題才是真正的破壞氣氛。

「老爸的火葬取消了嗎?」

約翰好像被人踩到了腳,扭頭轉向詹姆斯說道:「當然,明天老爸的葬禮將完全依天主教儀式舉辦。上次是我說錯話了,老爸本人也希望遺體能不火化,直接埋葬。」

「是曾經希望吧?」詹姆斯馬上糾正他,「而且這跟先前講的不太一樣。」

停頓了片刻後,約翰更正道:「沒錯,是曾經希望。」

哈斯博士試著打圓場。

「啊,親人剛過世的時候時態用錯是常有的事,會不太適應用過去式。而且,不僅時態不同,人稱也會改變呢!」

就在哈斯博士賣弄滿腹經綸時,格林心裡突然升起一個疑問:這些人當中到底有誰真正為親人的死感到傷心難過呢?

這時,和格林一樣覺得坐立難安的柴郡,為阻止哈斯博士長篇大論下去,挑起了更有趣的話題。

「說到死人復活……我想起一件事。聽說最近墓園裡也有人死了又活過來了。」

格林以為柴郡在說自己,連忙看向她,不過她壓根沒理格林,正因吸引了眾人的關注而得意不已。

「你是說墓園裡?」最先給出反應的是約翰。

「沒錯,沃特斯告訴我的。」

「多嘴的同性戀。」詹姆斯接過話頭,「他說的是奧布萊恩吧?」

此前一直默默吃東西的傑西卡和弗雷迪,聽有人提起自家姓氏,連忙抬起頭來。弗雷迪還在想該怎麼回應呢?傑西卡就已開口了。

「我公公怎麼了?」

詹姆斯不屑地哼了一聲。

「啊!沒什麼,不過是死後身體變硬,眼睛碰巧睜開罷了。畢竟是死於那樣的事故,皮膚四分五裂,而且這種事經常發生,對吧,哈斯博士?」

「嗯,沒錯。比方說手術的時候,因為皮膚的表面積縮小了,一經拉扯就會出現類似的情形。」

傑西卡半信半疑地看著詹姆斯。

「你是不相信我嗎?沃特斯少見多怪,自己嚇自己。故人現在正躺在墳墓里安息呢!只要把4死4人4屎擦乾淨,眼皮就會緊緊閉上了。」

「死人屎?」弗雷迪傻乎乎地問。

「嗯,就是殘留在遺體眼角的眼屎。」

「哎呀!真是感激不盡。生前自不用提,難得連公公死後你都這麼替他著想。」傑西卡諷刺地說道。

詹姆斯只是聳聳肩,一臉滿不在乎的表情。然後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麼,轉頭看向約翰。

「怎麼了,約翰?看你好像不太舒服,該不會是害怕奧布萊恩復活了跑來找你麻煩吧?」

傑西卡見機不可失,連忙催促弗雷迪。

「看呀,別人在說你老爸呀!你好歹也說句話啊!」

然而偏偏越是緊要關頭,弗雷迪就越是結巴,此時他就說不出話來。

威廉也看到有機會譴責約翰,趕緊開口。

「大哥身為殯儀館的一把手,竟然害怕死人?要是都跟你一樣,咱們的生意也就不用做了。開殯儀館,最重要的就是跟死人打交道,不是嗎?」

約翰先是瞪視著威廉,然後看向伊莎貝拉。然而伊莎貝拉只是露出曖昧的淺笑,表明自己誰也不想幫的立場。受不了弗雷迪那溫吞勁兒的傑西卡決定親自上場。

「我公公本來就看你和那個日本合伙人不爽,所以他復活後肯定會來找你算賬的。這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

「別說了!」

這聲怒吼是弗雷迪發出來的。不過他吼的對象不是約翰,而是傑西卡。只見他握緊了拳頭,力道大得指節都發白了。傑西卡好像終於意識到了丈夫的存在一般,瞪大了眼睛。

「可是,親愛的……」

「別說了。別再這樣談論我的父親了。還有,你們是怎麼回事?是不是殯儀館開久了,就只會以這種語氣談論別人的死?真是夠了。」

詹姆斯和威廉都被弗雷迪這突如其來的激動質問嚇到,乖乖地閉上了嘴巴。餐廳里的氣氛比之前更沉悶了。柴郡早已習慣因為自己的一句話弄得眾人都不愉快了,只是每當引發這種事,她就會想,要是自己能像柴郡貓一樣適時消失,該有多好。

不過,令人窒息的氣氛沒有維持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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