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死去的生者 第九章 主人公都死了,故事該怎麼繼續?

一般死者所表現出的特徵,在他身上都表現了出來。臉的輪廓不出意外地出現瘦削和凹陷,嘴唇也像死人一般,如大理石蒼白,雙眼失去了光彩。完全測不到體溫,脈搏也停止了。

——埃德加·愛倫·坡(Edgar Allan Poe)

《過早埋葬》()

1

每次回想起死亡的那一剎那,格林就會想到約翰·列儂的《革命9》()。那張白色封面的專輯,將前衛音樂、人的聲音、卡帶倒轉的聲音,以及各種音效毫無邏輯地拼接在一起,構成一幅奇異的音樂繪畫。格林臨死前腦中就是類似這樣的東西。

我死了嗎?這一刻,腦海里最先閃過的念頭竟是再無聊不過的事:前天錶帶斷了,得買個新的換上。接著,就像《革命9》一樣,他人生中經歷過的幾個畫面毫無關聯地依次出現又消失。那些畫面明明是模糊的記憶,卻在此刻異常鮮明、清晰,宛如就在眼前。

跟父母一起去過的動物園,駱駝的籠子外掛著「請勿餵食」的牌子;小學的開學典禮上,站在麥克風前的校長碩大的鼻子上掛著汗珠;祖母日漸消瘦蒼白的臉和打吊瓶的管子;籃球比賽時,最喜歡的那雙球鞋沾上了兔子形狀的污漬;被鮮血染紅的母親的手套;第一次跟女孩子同床時,對方文胸上的滑稽花紋;考機車駕照時那個怎麼都回答不出來的問題……

聽說人類在死亡的瞬間會回憶起自己這一生做過的事。格林對死亡的印象也是由活著時經歷過的片段拼湊出來的,最後浮現出臨死前的景象。

他看見了冰冷的光線。狹小的房間里,熒光燈發出冰冷的光線,瓷磚地板反射著光線。

那道光越來越亮,瓷磚間的接縫逐漸看不見了,到最後整個視野都被光芒所佔據。不斷擴大的光圈甚至開始吞噬格林的身體,他被放逐到了一片沒有任何影像的白色世界裡。此時此刻,格林第一次感到害怕。被光包裹的身體開始往某個地方移動。格林覺得自己好像正在通過一條極為狹窄的隧道,並不斷地下墜(或上升?)。他感到自己被帶向的不是一個熟悉的世界,而是某個未知世界,不安讓格林拚命掙扎。雖然什麼都聽不到,但或許,他現在正在大聲呼喊。

之後就輕鬆多了。雖然身體還是被光所包圍,但這光芒已不像剛才那麼強烈,反而溫暖、柔和了許多。彷彿光線經由一層特殊的紙過濾,類似日本的外婆的房間里那紙糊的窗戶。這時光給人的感覺是纖弱自然的,讓人心情平靜。

完全放鬆下來的格林,在那茫無邊際的世界裡進入了暫時的假寐。

然而,這份平靜並未持續多久。強行把格林從睡夢中拉醒的,依舊是光。不過這次的光跟之前溫柔包圍著他的光完全不同,是人工的光;是好像能灼傷肌膚般刺眼的光;是在審訊室里對著罪犯照射、逼迫其坦白罪行的光。

不知不覺間,格林又從宛如地窖的昏暗世界滑到了狹窄的坑道。格林感覺到身體正一步步朝著折磨他的光源靠近,不禁又顫抖了起來。他知道那裡有什麼——強光的彼端,充滿痛苦和緊張的世界正等待著他。

為什麼我一定要去那種地方呢?

格林拚命反抗著。一旦到達光的另一邊,就意味著「死亡」。

「死亡」?我不是已經死了嗎?

他這麼想的瞬間,全身已經被令人痛苦的光包圍,格林終於達到極限,發出既驚恐又憤怒的叫聲。

是浴室天花板上灑下的燈光。是人工的冷光。他慢慢翻身,蓋子打開的馬桶映入眼帘。馬桶下面是鋪著白瓷磚的地板,無力的左手附近有一攤令人噁心的嘔吐物。格林試著彎了彎左手,又遵循每天醒來時下意識的習慣看了看手錶。下午六點……自己在這裡躺了多久呢?

記憶慢慢復甦了。似乎是在自己房間的浴室里失去了意識、昏倒,然後就一直保持這樣的姿勢。格林依舊癱在地上,嘗試回想回到房間之後發生的事情。

茶會結束後是十一點左右,他馬上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接下來,他放了一張一直很喜歡的黑膠唱片,抽起在紐約買的大麻。今天不用去墓園幫忙,可以好好地放鬆一下。這時,他突然想嘗嘗史邁利送的巧克力,於是撕開罐子口的玻璃紙,塞了兩顆到嘴裡。

之後沒過多久他就開始覺得不舒服。起初他以為是便宜劣質的大麻惹的禍,但隨著不適感變成胃痛,他便趕緊沖向浴室。接著,胃絞痛、嘔吐、拉肚子等癥狀輪番襲來。即使已經吐到沒東西可吐,胃卻還像塞著什麼東西似的,撐得不舒服。喉嚨乾渴,食道痛得像要燒起來了,甚至連聲音都發不出來。格林開始感到害怕。再這樣下去,說不定自己會死——不祥的預感閃過腦海。胡思亂想的時候,手腳漸漸變得冰冷,身體開始痙攣。格林掙扎著想要離開馬桶出門求助,便往門口走去。但他踩到了自己的嘔吐物,滑了一跤,後腦勺撞到了地板,就這樣失去了意識……

蘇醒過來的格林最先想到的是,不管怎樣,要先把牛仔褲穿上、拉鏈拉好。這是極為正常的:身體上的不適感消失後,人的第一反應便是羞恥心。扶著馬桶邊站起來的時候,他領悟到了這樣的道理。剛才的劇痛如同假象,此時完全消失了。但身體變得好像不是自己的了。通常這種時候人們會環顧四周,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可是腳邊那一攤自己吐的穢物已經告訴他,這正是現實世界。

格林離開浴室後直接躺到床上。因為事先按下了回放鍵,唱機一直在循環播放,此時是地下絲絨樂隊(The Velvet Underground)的《》,格林不省人事的時候,這刺耳的搖滾樂節奏不知循環播放了多少次。靠牆的小桌上還擺著巧克力罐和有燒剩的大麻的煙灰缸。格林伸手把唱機關掉,試圖翻個身躺著。

這一瞬間,他發現自己的心臟已經不跳了。

像這樣側身斜躺的時候,貼著枕頭的那隻耳朵總能聽到心臟跳動的聲音。他還曾為心臟可以自行運作而覺得不可思議——這世上有那麼多需要藉助外力才能動起來的東西,但人類的心臟卻能那麼自然地自主運作……然而此時此刻,耳朵里聽不到任何脈動的聲音。他嚇得從床上坐起,試著為自己把脈,又把手貼在胸前。可無論嘗試多少次,就是完全感受不到心跳的跡象。

接著,他發現連呼吸也不見了,雖然平日里根本不會注意這種事。肺部也完全沒有動靜。他試著呼吸,讓肺部擴張又收縮,然而只有操作風箱的感覺,卻沒有呼吸的感覺。他還用手捂住口鼻,但等了半天也不覺得呼吸困難……

格林急忙爬下床,對著牆上的鏡子仔細端詳。鏡中的人面無血色,正一臉愚蠢地望著自己。他試圖挑了挑眉毛,又張開嘴巴——沒問題,可以隨心所欲地活動。然而就是哪裡不對勁。他看得見、摸得到、聽得清,但這些感覺好像都不屬於自己,就好像另有一個掌管著他的行為和思想的事物,並且與他的身體是分開的。沒錯,那感覺就像在觀看自己出演的電影,又像是在荒謬絕倫且鮮明清晰的夢境里……

之後的一段時間裡格林都在試圖說服自己,這是一場夢。然而,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卻沒有任何類似夢裡的事情發生。沒有綠色的巨龍從窗口探頭進來,自己所躺著的床也沒有飄起來在空中飛翔。待時鐘的長針走完一圈,格林終於得出一個結論:沒有這麼無聊的夢。

現在自己身處的,毫無疑問就是現實世界。

2

「對了,格林,你喜歡吃河豚嗎?」

哈斯博士投來好奇的目光,把格林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問道。

兩人現在所在的地方,是大理石鎮的聖納撒尼爾醫院的某個房間。時間是天亮前。

格林在這家醫院裡接受了哈斯博士的檢查。不,準確來說應該是「驗屍」。格林離開自己的房間後,馬上找到哈斯博士,接受了簡單的診察,確認已臨床死亡。哈斯博士勸他去州醫療中心接受更精密的檢查,但格林拒絕了。因為他害怕被完全確定為死者。這種心態雖然奇怪,卻也屬正常——不肯承認自己得了重病,試圖隱瞞病情的大有人在。「死亡」在生者的認知里是一件丟臉且恐怖的事,至少格林是這麼覺得的。

於是哈斯博士又提出一項折中方案。為避免格林已死之事曝光,他可以在自己學生開的醫院裡親自幫他做個秘密檢查。格林硬著頭皮答應了這項提議。此時大部分檢查已做完,博士突然丟出這麼一個唐突的問題。

「河豚?」哈斯博士的奇怪問題讓格林一頭霧水,「在日本的時候吃過幾次,但最近沒吃過。」

格林看著哈斯博士,等他做進一步的解釋。哈斯博士興奮地睜大眼睛,說道:「嗯,你是不是想問我:『我是不是變成殭屍了?』其實這個詞蠻準確的。所謂殭屍,就是活死人,是海地和南美洲的巫毒教巫師製造出來的東西。施行巫術的時候他們會使用河豚毒素,一種萃取自河豚體內的烈性神經毒素……」

格林瞪大了眼睛。

「巫毒教?河豚?在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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