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孤注一擲的即興表演 尾聲 偽光時分

1

第七十八艾贊·基拉年帕西斯月十八日,是典型的卡莫爾悶濕夏日。整個城市都像患上宿醉,連天空也是一樣。

大雨滂沱而至,溫熱水滴四下飛濺,冒出縷縷青煙。雨絲染上偽光,像一層層不斷變化的透明鏡面,在空中形成稍縱即逝的瑰麗畫面。但人們還是不住咒罵,因為這雨害他們腦袋濕漉漉的。

「警官!韋德里克警官!」

韋德里克的哨卡位於窄巷區南端,另一名衛兵正在他窗外叫喊。韋德里克把飽經風霜的瘦臉從小屋房門旁的窗口探了出去,雨水順著他腦門直往下流。雷聲在天空中轟鳴。「怎麼了,孩子?」

一名衛兵從雨幕中向這邊走來,是新來的康斯坦索,剛從北角區調崗過來的。他牽著一頭柔化馱驢,驢子拉著一輛敞篷大車,另外兩名黃衣衛兵跟在後面。他們把油布斗篷裹得很嚴,看上去相當可憐。這說明他們都是正常人。

「發現點東西,警長。」康斯坦索說,「特別操蛋的東西。」

從昨晚開始,一隊隊黃號衣和黑號衣就開始梳理卡莫爾南城。謠言四下流傳,據說凌鴉塔出了樁暗殺未遂案件。天知道蜘蛛為什麼要讓他的孩子們掀開渣滓區和落塵區的每一塊地磚,但韋德里克早就習慣不去理會什麼原因和理由了。

「給『特別操蛋』下個定義!」他叫嚷著披上自己的油布斗篷,隨手戴上兜帽。韋德里克大步邁出哨卡,走向那輛驢車,向站在後面的兩個夥計揮了揮手。其中有個人在上星期的骰子賭局中欠了他倆銅板。

「您看一眼吧。」康斯坦索扯開蓋在車鬥上的濕毯子。車裡躺著個人,年紀輕輕,面色蒼白,頭頂光禿禿的,臉頰上倒有些毛茸茸的胡楂。他穿了一件紅色袖口的灰大衣,做工相當考究。衣服上染了些血漬。

這人還活著。他躺在車裡,沒有指頭的手掌按在臉頰兩側,注視韋德里克的雙眼中透射出全然瘋狂的火花。「嗚嗚嗚嗚嗚,」他不住呻吟,任由雨水澆在頭上,「嗚嗚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的舌頭被割掉了,嘴裡的殘根上有一塊黑色的傷疤,還在往外冒血。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媽的佩里蘭多在上,」韋德里克說,「告訴我他腕子上的東西,不是我想的那回事。」

「是個盟契法師,警長,」康斯坦索說,「是個法師,或者說曾經是。」

他把浸滿雨水的毯子蓋回那人臉上,將手伸進油布斗篷。「還有個東西,到屋裡去給您看看?」

韋德里克領著康斯坦索走回小屋。兩個人摘掉兜帽,但都沒有脫去斗篷。康斯坦索拿出一張疊好的羊皮紙,遞給警官。

「我們發現這傢伙被拴在落塵區的一個廢屋中,」他說,「古怪得要命。這張紙放在他胸口上。」

韋德里克接過紙條,展開讀了一遍:

請公爵的蜘蛛幫忙

將此人送回卡泰因

「諸神啊,」他說,「一個貨真價實的卡泰因盟契法師。看來他不會把卡莫爾城推薦給朋友們。」

「咱們該拿他怎麼辦,警長?」

韋德里克嘆了口氣,把紙條疊好還給康斯坦索。

「咱們把硬幣交上去,小夥子。」他說,「咱們把該死的硬幣沿指揮系統往上送,然後把事兒忘個一乾二淨。把他拉到耐心宮去,讓別人傷腦筋吧。」

2

雨水打在偽光映照下的卡莫爾灣,泛起片片波瀾。琥珀晶女伯爵堂娜·安潔維絲塔·沃岑莎站在碼頭上,身上裹著一件滾毛邊的油布斗篷。一隊士兵手持長竿,戳弄著下方積滿雨水的糞船,那股氣味引人側目。

「很抱歉,尊敬的女士。」站在她左手邊的警官說,「我們確定另外兩艘船上什麼也沒有,這艘也已經翻了六個小時。我懷疑什麼東西都找不到,但是我們當然會繼續努力。」

堂娜·沃岑莎長嘆一聲,轉頭看了看停在她身後的馬車。這輛車由四匹黑駿馬駕轅,邊框上裝飾的流動煉金燈火,閃爍著沃岑莎家徽的顏色。車門大開,堂和堂娜·薩爾瓦拉坐在車廂里注視著她,雷納特隊長也同他們在一起。女伯爵朝三人招了招手。

雷納特首先來到她身邊。跟往常一樣,他沒穿油布斗篷,全靠堅忍的意志力承受傾盆豪雨。薩爾瓦拉夫婦很明智地穿上了防雨衣物,洛倫佐還撐起一張絲傘為妻子擋雨。

「讓我猜猜,」雷納特說,「船里只有糞便。」

「恐怕就是這樣,」堂娜·沃岑莎說,「多謝你耗費時間執行這個任務,警官。你可以走了,也可以把你的人從船上撤出來。我想咱們再也不需要它們了。」

鬆了口氣的黃號衣們小心翼翼地扛著木竿,排成一行離開碼頭。堂娜·沃岑莎似乎渾身顫抖,氣喘連連。她抬起雙手捂在臉上,又彎下了腰。

「堂娜·沃岑莎!」索菲婭驚叫一聲,跑過來扶她。三個人都彎著腰,圍在她身旁。女伯爵突然挺直腰板,咯咯笑了起來,乾澀的笑聲偶爾停歇,容她喘兩口氣。沃岑莎笑得渾身顫抖,揮了兩下拳頭。

「哦,諸神啊,」她喘息著說,「哦,這可太過分了。」

「怎麼了?堂娜·沃岑莎,到底是怎麼回事?」雷納特扶著她的胳膊,目不轉睛地看著養母。

「那筆錢,斯蒂芬,」她笑著說,「那筆錢根本就沒送到這邊來。那小雜種讓咱們掏糞船,只是為了尋開心。那筆錢在滿足號上。」

「您是怎麼知道的?」

「這不是很明顯嗎?我從很多角度同時想出了答案。馬後炮真是讓人又愛又恨。瑞沙大佬主動提供了運上瘟疫船的慈善物資,對嗎?」

「一點沒錯。」

「那根本不是在履行什麼慈善義務,只是因為他需要把財寶運上滿足號的途徑!」

「運上一艘瘟疫船?」堂娜·索菲婭說,「這對他一點好處也沒有。」

「如果根本沒有瘟疫,那好處可就大了。」堂娜·沃岑莎說,「這場瘟疫完全是個謊言。」

「但是,」堂·洛倫佐說,「盧卡斯為什麼堅持要把那艘船擊沉?難道只是為了泄憤?如果他拿不到錢,所有人都別想拿到。」

「他的真名是卡拉斯,親愛的,塔夫瑞·卡拉斯。」

「他叫什麼都無所謂,親愛的。」洛倫佐說,「四萬五千克朗,外加巴薩維聚積的財富,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一筆莫大的財富,這是肯定的。」

「對,」堂娜·沃岑莎說,「而且他就站在咱們面前,說出了這樣做的原因。我真是個徹頭徹尾的傻瓜。」

「我恐怕要代表大家說上一句,」堂娜·索菲婭說,「這話我們沒聽明白。」

「荊刺說他是十三神的祭司,」女伯爵說,「信奉無名十三神、詭詐看護人、盜賊和罪犯之神的異端。『出於正當的理由』,他說,『出於正當的理由』。他是有意這麼說的。」

女伯爵再度放聲大笑,最後不得不咬住指節來控制自己。

「哦,諸神啊。安納多流斯殺了他的三個朋友。所以你們還不明白嗎?那艘船上根本沒有陷阱。他想把船沉入海底也不是為了卡莫爾城。這是一場死亡獻祭,斯蒂芬,死亡獻祭。」

雷納特一巴掌拍在額頭上,水珠四處飛濺。

「沒錯,」堂娜·沃岑莎說,「一場死亡獻祭。而且是我替他把船擊破,沉入遍布鯊魚的六十尋深海中,乾淨利索得無以復加。」

「這麼說……」堂·洛倫佐說,「我們所有的錢都在舊港三百六十尺深的海底?」

「恐怕正是如此。」堂娜·沃岑莎說。

「啊……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堂娜·沃岑莎嘆了口氣,沉思片刻。「首先,」她說著回頭望向薩爾瓦拉夫婦,「這件事背後的所有真相都將作為卡莫爾公國的國家機密封存,我要求你們從此對有關事宜保持緘默。卡莫爾荊刺是個謎,據說被他偷走的錢從來就不存在,公爵的蜘蛛也未對此事表示出任何興趣。」

「但是,」堂娜·索菲婭說,「他們對洛倫佐說,這就是荊刺保護自身秘密的方法——就在他們假扮成午夜人,偷偷摸進我們家的時候!」

「是的,」她丈夫說,「一名假午夜人明確地告訴我,荊刺依賴受害者窘迫的心情,隱瞞他偷盜的秘密,不讓其他潛在的受害者知道。我覺得這部分應該是實話。」

「我敢肯定這是實話。」堂娜·沃岑莎說,「但儘管如此,我們還是要這麼做。總有一天,你們會明白像卡莫爾這樣的公國,不能出於誠實的目的顯露出自身的弱點。尼克凡提公爵讓我保衛他的安全,而不是他的良心。」

薩爾瓦拉夫婦注視著她,一句話也沒說。

「哦,別那麼喪氣。」女伯爵說,「你們不慎卷進這個爛攤子應當承受的真正懲罰尚未開始。跟我回琥珀晶塔去,咱們來談談懲罰的問題。」

「我們的懲罰!堂娜·沃岑莎,」洛倫佐激動地說,「我們的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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