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孤注一擲的即興表演 第十二章 塔爾維拉來的胖祭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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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克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注視著灰泥天花板上一幅骯髒褪色的壁畫。這幅畫描繪的是無憂無慮的人們穿著瑟林君主期的袍服,聚集在一桶美酒周圍,手裡捧著杯盞,玫瑰色的臉上掛著微笑。洛克呻吟一聲,又把眼睛閉上。

「啊,他醒了。」一個陌生人說道,「正如我所說,如我所說。是膏藥在他身上起了作用。這是治療肉體通路衰竭的特效藥,作用非比尋常。」

「你是什麼東西?」洛克發現自己完全壓不住火氣,「我在哪兒?」

「你安全了,但我不敢貿然說出舒適這個詞。」金·坦納伸手扶住洛克的左肩,低下頭沖他微微一笑。金通常很在意外表的整潔,但現在已經幾天沒刮鬍子,臉上帶著一道道污泥。「另外,著名的伊貝琉斯大師此前所救治的病人,可能對我所說的安全也有所異議。」

金·坦納說著迅速打了幾個手勢:我們安全了,說話不必顧忌。

「哼,金,對我過去幾天的辛勤工作來說,你的諷刺挖苦還真是上好的回報。」這陌生的聲音,似乎出自一名形容枯瘦滿身皺紋的男人之口。他的皮膚就像一張飽經風霜的棕色桌面,緊張的黑眸子在一副厚眼鏡背後向外窺探,這玩意比洛克平生得見的所有鏡片都厚。他身穿一件破破爛爛的棉布襯衣,上面沾染的污漬可能是干醬油也可能是血跡,外面罩著的深黃色束腰外套是二十年前的款式。捲曲灰發似乎直接從後腦勺冒出來,梳成了一條辮子。「我已經把你的朋友帶回清醒的海灘。」

「哦,看在佩里蘭多的分上,伊貝琉斯,他又不是腦袋裡扎了支箭,只不過需要休息。」

「他體內濕熱體液的水位退至警戒線,體內通道中已經徹底沒了活力。他面色慘白,反應遲鈍,渾身瘀傷,脫水嚴重,而且營養不良。」

「伊貝琉斯?」洛克掙扎著試圖坐起身,但只成功了一半。金抓住他的肩頭,最終幫他坐好。洛克只覺得天旋地轉。「紅水區的螞蟥師伊貝琉斯?」

螞蟥師相當於醫學領域的黑煉金師。他們沒有得到醫師協會的證書或任命,主要替卡莫爾正派人們治療傷情和疾病。如果在凌晨兩點半帶著斧傷去找真正的醫師,那他可能會面露疑色,找來城市衛兵。但螞蟥師不會提任何問題,只要提前拿到報酬就行。

當然,螞蟥師們的問題在於,病人必須冒險相信他們的能力和資歷。有些螞蟥師是真正受過訓練的醫生,由於時運不濟落到這步田地,或是因為偷墳掘墓之類的罪行被行會逐出。其他人則只是騙子,頂多通過照顧酒吧毆鬥和持械搶劫的受害者,得來了多年實踐經驗。還有少數人乾脆就是瘋子,或是殺人成癖,或者——更神奇的是——二者兼而有之。

「我的同僚們是螞蟥師,」伊貝琉斯不屑地說,「我是一名醫師,受過學院專業訓練。你能恢複過來就是最好的證明。」

洛克環顧四周。他躺在牆角里的一張睡席上,身上除了遮羞布外不著寸縷。這地方肯定是落塵區的某座廢棄小屋,帆布簾掛在房間僅有的一扇大門上,兩盞橙白色煉金燈在屋裡灑滿光亮。洛克的喉嚨很乾,身體仍舊疼痛,味道相當難聞,而且不僅僅是那種沒洗澡的人產生的天然臭氣。他的肚子和胸口上有一層奇怪的透明物質形成的乾燥碎片,他用手指捅了捅。

「我胸口上,」洛克說,「是什麼鬼東西?」

「膏藥,先生,膏藥。準確地說,是維拉各內爾立膏藥,但我估計你肯定沒聽說過這個名字。我用它將你體內通道中衰微的能量集中起來,把溫熱體液的運動限制在你最需要的區域——比方說,你的腹部。我們不想讓你的能量散失。」

「這是什麼東西?」

「這種膏藥是秘傳混合物,但它的主要功用成分是園丁助手和松節油。」

「園丁助手?」

「蚯蚓,」金說,「他是說碾入松脂的蚯蚓。」

「你就讓他把這玩意塗了我一身?」洛克呻吟一聲,重又倒在睡榻上。

「只塗在你的肚子,先生,你那飽受折磨的肚子。」

「他是醫師,」金·坦納說,「我只擅長切碎別人,沒本事把他們拼好。」

「我到底是怎麼了?」

「虛弱——非常虛弱,我還從沒見過這麼徹底的虛弱。」伊貝琉斯說著抬起洛克的左腕,給他號脈,「金·坦納對我說,你吃了催吐劑,就在公爵日那天夜裡。」

「有這碼事。」

「此後你什麼都沒吃,什麼也沒喝。然後你又被抓住,臭揍了一頓,幾乎在一桶馬尿中溺斃——真是厄運連連!我對此深表同情。而且你的左前臂上有一道很深的傷口,它已經徹底結痂,顯然並非得自那天的折磨。另外,儘管傷痕纍纍虛弱無力,你還是整晚都在活動,不遺餘力地執行自己的任務,馬不停蹄。」

「聽起來有點耳熟。」

「你只是虛脫了,先生。用外行人的話說,你的身體駁回了你的申請,禁止你繼續蹂躪它。」伊貝琉斯呵呵笑了兩聲。

「我在這兒多久了?」

「兩天兩夜。」金說。

「什麼?該死的。一直都處於昏迷?」

「沒錯,」金·坦納說,「我眼看著你倒下的。我就在三十碼外,藏在一個角落裡。我花了好幾分鐘才想明白,這個滿臉鬍子的老乞丐為什麼看起來那麼眼熟。」

「我給你用了點鎮定劑,」伊貝琉斯說,「都是為你好。」

「活見鬼!」

「我的判斷顯然是正確的,否則你肯定不會老老實實休息。而且這樣做也便於用些相當難聞的膏藥,治療你臉上的浮腫和瘀傷。如果你清醒過來,絕對會抱怨那種味道。」

「呃,」洛克說,「千萬別告訴我,你這兒什麼喝的東西都沒有。」

金·坦納遞給他一皮囊紅酒。酒液溫熱發酸,顯然攙了不少水,顏色都已經變成粉紅。但洛克不顧體面地猛喝幾口,一氣灌下半囊。

「小心點,拉莫瑞先生,小心點。」伊貝琉斯說,「恐怕你根本不了解自身的極限。讓他把湯喝掉,金。他需要恢複生命活力,不然體液還會再度衰竭。他太瘦了,實在不夠健康,很容易產生貧血癥狀。」

洛克狼吞虎咽地吃掉那碗湯(用牛奶和土豆燉的鯊魚肉,少鹽寡味,已經變冷凝結,早就不算新鮮,但仍是他記憶中吃過的最美味最豐盛的一餐),然後伸了個懶腰。「兩天了,諸神啊。我想咱們不會遇到飛來橫福吧?瑞沙大佬有沒有從什麼樓梯上摔下來折斷脖子?」

「恐怕沒有,」金·坦納說,「他還與我們同在。還有那個盟契法師。他們這兩天特別忙。你可能很想知道紳士盜賊團被正式放逐了,而我是尚未落網的最後一名成員。不管是誰,只要把我帶到浮墳去,就能得到五百克朗。不喘氣的最好。」

「哦,」洛克說,「請恕我冒昧,伊貝琉斯大師。我們倆中的任何一人都可以換取瑞沙大佬的巨額賞金,你為何還要替我塗蚯蚓藥膏呢?」

「這我可以解釋,」金·坦納說,「似乎還有一位伊貝琉斯在為巴薩維工作,擔任浮墳衛兵。我應該說,是一名忠誠的衛兵。」

「哦,」洛克說,「請接受我的哀悼,伊貝琉斯大師。是你的兄弟?」

「我弟弟。可憐的笨蛋。我總是跟他說去找份別的工作。似乎咱們有不少共通的傷痛,都是瑞沙大佬的傑作。」

「是的。」洛克說,「是的,伊貝琉斯大師。我會把那雜種埋進泥里,埋人世界誕生以來所有死者都未曾達到的深度。」

「啊,」伊貝琉斯說,「金也這麼說。所以我甚至沒有收診療費。我不敢說對你們寄予厚望,但只要是瑞沙大佬的敵人,都會得到我最周到的照顧和治療。」

「您真是太客氣了。」洛克說,「如果我還需要在胸口上塗蚯蚓和松節油,肯定會非常樂於讓您……處理這項事宜。」

「願為您效勞,先生。」伊貝琉斯說。

「好了,金。」洛克說,「咱們似乎有個藏身之所,一名醫師和咱們倆。還有其他什麼資產嗎?」

「十克朗,十五梭倫,五銅板。」金說,「你身下的這張小床。你吃了酒喝了湯。我當然還帶著惡姐妹。幾件斗篷,幾雙靴子,你的衣服。還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爛灰泥和斷石牆。」

「就這些?」

「是的,除了一件小東西,」金·坦納舉起一張艾贊·基拉祭司的銀絲面具,「永寂女士的援手和慰藉。」

「活見鬼,你是怎麼辦到的?」

「我把你扔在大鍋區邊緣之後,」金說,「就決定把船劃回神廟區,給自己找點事兒干。」

2

佩里蘭多神廟中的火苗還沒燒到外面,金·坦納就衣衫不整地撲倒在艾贊·基拉神廟的後門前。此地位於佩里蘭多神廟東北方,相隔兩個街區。

祖靈玻璃和石頭當然不會燃燒,但神廟內的東西就是另一回事了。由於祖靈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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