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困境 插曲 極品小鬼

1

金·坦納加入紳士盜賊團之後的那個夏季,有天晚上吃過飯後,鎖鏈神父把他和洛克領到神廟屋頂。陽光沉入地平線下,被城裡祖靈玻璃建築中升起的烈焰光華所取代。鎖鏈點起一支用傑里姆煙草捲成的紙煙。

那天晚上,他想談的是割喉破肚的究極必要性。

「我去年跟卡羅、蓋多和薩貝莎談過這個問題。」他開口道,「你們這些孩子是一筆投資,時間和財富兩方面的投資。」他吐出幾團七扭八歪的蒼白月牙,它們跟往常一樣沒能形成完美的煙圈。「大投資。也許是我一生的作品。極品小鬼。所以我要讓你們記住,你們不可能總用微笑來逃避戰鬥。如果有人沖你們拔出刀子,我希望你們能活下來。這有時意味著以牙還牙,有時意味著扭頭便跑,就像屁股上著了團火。而它永遠意味著要懂得什麼才是正確選擇——所以我們要談談你們各自的傾向。」

鎖鏈盯著洛克,意味綿長地深深抽了口煙,就像是一個人在黑沉沉的水中跋涉,準備潛入水下時努力吸入的最後一口氣。

「咱們都知道你有不少才能,洛克,在很多方面天賦過人。所以我要跟你實話實說——如果是跟真正的敵人短兵相接,那你比一條尿濕的褲子和一攤血跡也強不了多少。當然,諸神在上,你能殺人,這千真萬確;但你就不是面對面戰鬥的料。你很清楚這一點,對嗎?」

洛克紅著臉,一句話也不說,這本身就是答案。他突然覺得無法正視鎖鏈神父的目光,便試圖假裝自己的雙腳是前所未見的迷人物體。

「洛克,洛克。不是任何人手裡只要拿把刀,就能變成瘋狗,也沒必要為此難過,所以別再讓我們看見你的嘴唇抖得像樹葉,好嗎?你會學習兵刃,你會學習繩索,你會學習弩弓。但你要學的是偷襲法。從背後,從側面,從頭頂,在黑暗之中。」鎖鏈做出從後面抓住敵人的動作,左手勒住咽喉,把右手那半支煙捲充作匕首,往假想敵的腎部一捅。「你要學會所有手法,因為明智地戰鬥可以保證你不被別人切成肉渣。」

鎖鏈假裝從「匕首」上抹去血跡,然後又抽了一口。「就是這樣了。洛克,好好記住這一點,時刻莫忘。咱們應該直面自己的缺點。正派人中有句老話——『謊言行千里,實話放家中』。」他從鼻孔中呼出兩縷青煙,看到灰霧環繞在自己的腦袋周圍,不禁面露喜色,「別再低著頭了,好嗎?就好像你鞋上有個該死的裸女似的。」

聽到這話,洛克終於露出靦腆的笑容,仰起腦袋,點了點頭。

「至於你,」鎖鏈說著轉頭面對金,「咱們都知道你那狗脾氣,一旦失去控制就能破顱而出。咱們已經有一個正兒八經的邪惡頭腦,就在洛克這兒,他是個絕妙的謊言大師。卡羅和蓋多在所有方面都是行家,但沒有一項可稱大師。薩貝莎天生就是創世以來所有騙子的女王。但咱們缺個實實在在的打手,我想你可以充當這個角色,作個永不屈服的怒漢,幫助朋友們擺脫麻煩。手裡攥著兵刃,當條貨真價實的瘋狗。願意試試嗎?」

金的雙眼立時垂了下去,欣賞起自己腳上的引人勝景。「呃,好的,如果您覺得這樣比較好,我可以試……」

「金,我見識過你的怒火。」

「我體會過你的怒火。」洛克露齒一笑。

「好歹我的年紀是你的四倍,金,多少信我幾分吧。你從不面露猙獰,你從不恐嚇威脅;你只是突然爆發,一口氣把事情解決。有些人是為險惡局勢準備的。」他又抽了口煙,把白色灰燼彈在腳下的石板上,「我想你懂得把腦子敲出頭顱的訣竅。這本身沒有善惡之分,卻是咱們用得著的東西。」

金·坦納似乎想了一會兒,但洛克和鎖鏈都能從他的目光中,看出抉擇早已做出。黑色亂髮下的那雙眼眸透出堅定而饑渴的目光。胖男孩點了點頭,算正式應承下來。

「好的,好的!我就知道你喜歡這主意,所以擅自做了點安排。」鎖鏈從寬鬆大衣的口袋中掏出一個黑皮夾,遞給金,「明天午後半點,你要去玻璃玫瑰屋。」

洛克和金都瞪大了眼睛。鎖鏈說的是卡莫爾城最知名也最難進入的格鬥學校。金·坦納把皮夾翻開,裡面放了個普普通通的證章:磨砂玻璃下面是一朵藝術化的玫瑰,直接熔刻在皮夾的內表面上。有了這東西,金·坦納就可以北上經過安傑文河,通過阿瑟葛蘭提山坡下的崗哨。這徽章將他置於玻璃玫瑰屋的主人——堂·湯姆薩·瑪蘭傑拉的直接保護之下。

「這朵玫瑰可以讓你通過安傑文河,進入那些大人物的地盤。但你到了那邊後,不要到處瞎闖。他怎麼說,你就怎麼做。直接去,直接回來。從現在開始,你每周去四次。另外為了大家著想,整理整理你腦瓜頂上的那堆亂麻。有必要的話,就用火和戰斧。」鎖鏈從迅速消失的紙卷中,吸了最後一口常青樹味的煙,隨即將煙頭從屋頂胸牆上彈了出去。他吐出的最後一口煙霧徑直飄到兩個孩子頭上,形成一個飄飄搖搖,但相當完美的煙圈。

「操!一個預兆!」鎖鏈朝那浮動的圓環伸出手去,就好像能把它揪回來檢查。「看來要麼是這個計畫勢必有效,要麼是諸神很欣賞我對你所做的命運安排,金·坦納。我喜歡雙贏的提議。好了,你們倆沒活兒要幹了嗎?」

2

在玻璃玫瑰屋中,有座饑渴的花園。

這裡是卡莫爾城的縮影,一件被祖靈像玩具一樣拋棄的危險遺產,讓人類百思不得其解。跟五塔及散落在城中諸島上的十幾棟奇妙建築相同,祖靈玻璃將塊塊磚石砌合黏結成一體,讓這間房舍足以抵禦人類的任何破壞。住在那些地方的男男女女都是身份顯赫的借住者,而玻璃玫瑰屋更是阿瑟葛蘭提山坡上最顯赫最危險的所在。堂·瑪蘭傑拉能夠居住此地,顯然得到了公爵長久不衰的恩寵。

第二天臨近正午時分,金·坦納出現在堂·瑪蘭傑拉家塔樓門前。這五座由灰色石料和銀色玻璃築成的圓形樓宇,彷彿笨重粗陋的要塞;周圍那些可愛的高檔別墅與其相比,就像是一位建築師的比例模型。空中萬里無雲,白熾熱浪滾滾而來。經過太陽長時間暴晒,空中水氣蒸騰,產生了一種醺醺然的感覺。一扇磨砂玻璃窗就安在塔樓巨大的漆面橡樹門旁,可以看到窗子後面隱約有張人臉。已經有人注意到金的到來。

他是經由一座玻璃貓橋渡過安傑文河的。這座橋不比他的屁股寬出多少,金·坦納在六百尺的路程中,始終用汗津津的雙手使勁攥著扶繩。贊塔拉島是阿瑟葛蘭提群島中最靠東方的第二座島嶼,它的南岸沒有架設跨河大橋,而擺渡費是半個銅子兒。對那些窮到沒錢付賬的人來說,驚險刺激的貓橋是他們的唯一選擇。金·坦納以前還從沒走過這種橋,看到經驗豐富的男女老少不用繩索,快步走過窄橋,他只覺得五臟六腑都變成了冰水。當他踏上對岸時,腳下那堅實道路不啻於一種神賜的解脫。

在贊塔拉島崗亭執勤的黃號衣們一個個汗透重衣。他們放金通行的速度之快,實在出人意料。而且金髮現他們認出小黑皮夾里的徽章後,圓臉龐上的笑容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指點路徑的話語也顯得簡明扼要。這些人口氣中透出的到底是憐憫,還是畏懼?

「我們會等著你的,孩子!」金·坦納走到乾淨的白石路上時,其中一人突然喊道,「如果你還能從那山上回來的話!」

看起來是憐憫和畏懼兼而有之。這次冒險還像昨天晚上那樣令金·坦納滿心歡喜嗎?

隨著配重物的嘎吱響聲,金·坦納面前的兩扇大門之間露出一道黢黑縫隙。片刻之後,門扉在兩個身穿血紅馬甲,系血紅腰帶的大漢推動下,以莊嚴持重的姿態徐徐敞開。金·坦納看到兩扇房門都是用半尺厚的實木做成,還以鐵條加固。一股氣味撲面而來:潮濕的石板和經年的汗水,燒烤的鮮肉和肉桂香料。這是興盛和安全的味道,是高牆之後的生命氣息。

金·坦納舉起皮夾,給開門的大漢們看,其中一人不耐煩地把手一揮:「大人正等著你呢,進來吧。你是堂·瑪蘭傑拉的客人,請尊重他的家宅,就像你尊重自己的家。」

在富麗堂皇的客廳左牆前,兩道黑鐵樓梯盤旋向上。金·坦納跟著那人走過一連串狹窄步梯,有意控制著自己的汗水和喘息。塔樓正門在他們身後轟然關閉,餘音久久不息。

兩人走過三層用流光溢彩的祖靈玻璃和古老石壁建成的塔樓,地上鋪著厚實的紅毯,牆上掛著無數沾染污漬的織錦,金·坦納認出這些都是戰旗。堂·瑪蘭傑拉擔任公爵的劍術長和黑號衣指揮官長達二十五年。這些染血的碎布是無數敵軍連隊的遺骸,他們被命運擺在了尼克凡提公爵和堂·瑪蘭傑拉的對立面。那些戰鬥如今已經成了膾炙人口的傳說:鐵海之戰、瘋伯爵叛亂、塔爾維拉千日戰爭。

旋梯最終把他們領到一處狹小昏暗的屋子,空間比壁櫥大不了多少,靠一盞紙提燈透出的暗淡紅光照明。那人把手放在黃銅門把上,轉回頭看著金。

「這裡就是無香花園,」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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