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困境 第六章 弱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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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手幫眾領著洛克走過長長跳板進入浮墳時,火紅的太陽從落塵區建築物黑乎乎的側影中鑽了出來。整個木廢墟都被陽光染成血色,洛克眨眨眼擠掉亮斑,就算閉上眼睛,那黑暗中也溢滿紅光。

洛克努力保持頭腦清醒,但緊張的興奮感和徹夜未眠的疲憊,讓他走起路來感覺就像雙腳沒有沾地,而是飄浮在一兩寸高的空中。碼頭有衛兵,門口有衛兵,大廳也有衛兵……數量比以往還多,所有人都冷著臉,沉默肅穆。紅手幫眾帶著洛克走進大佬的浮動要塞,機關內門沒有關閉。

巴薩維大佬站在寬敞的覲見室正中,背對洛克,低著頭,雙手背在身後。東側船殼上的大玻璃窗沒有拉上帘布,陽光的紅色手指落在巴薩維和他的兩個兒子身上,也落在一口大木桶和一個放在移動棺架上的長方形物體上。

「父親,」安傑斯說,「拉莫瑞來了。」

巴薩維大佬悶哼一聲,轉過身來。他盯著洛克看了幾秒,眼神迷離朦朧,顯得毫無光彩。大佬揮揮左手。「你們退下,」他說,「讓我倆單獨談談。」

安傑斯和帕奇羅低著頭快步走出房間,把紅手幫眾也帶了出去。片刻之後,走廊中迴響起大門關閉、機關鎖咬合就位的聲音。

「陛下,」洛克說,「出了什麼事?」

「他把她殺了。那個狗娘養的把她殺了,洛克。」

「什麼?」

「他殺了納絲卡。昨晚。把……屍體留給了我們,就在幾小時前。」

洛克愣愣地看著巴薩維,只覺一頭霧水。過了好半天,才意識到自己的嘴巴張得老大。

「但……但她一直在浮墳里,不是嗎?」

「她出去了。」巴薩維有節奏地捏著拳頭,「據我們推測,她是溜出去的。大概凌晨兩三點鐘。四點半時,她……她被送了回來。」

「送回來?誰?到底怎麼回事?」

「過來,自己看。」

韋加羅·巴薩維把棺架上的蒙布掀開,納絲卡就躺在上面。她膚色蒼白,雙眼緊閉,頭髮潮濕,脖子左側的光滑皮膚上有兩道青紫色瘀傷。洛克覺得雙眼發酸,又發現自己正使勁咬著右手食指的第一個關節。

「看看那雜種都幹了什麼,」巴薩維柔聲說道,「她長得跟媽媽一個樣。我唯一的女兒。我寧願死也不想看到這一幕。」淚水從老人的面頰滑落。「她已經被……清洗過了。」

「清洗?這話什麼意思?」

「她被送回來時,」大佬說,「裝在那裡面。」他指了指放在棺架幾尺外的木桶。

「在桶里?」

「你去看看。」

洛克把桶蓋打開,桶里的東西飄出一股惡臭,讓他忍不住倒退一步。

裡面全是尿。馬尿,顏色深沉,渾濁不堪。

洛克猛然轉身,背對著木桶,雙手捂在嘴上,只覺一陣陣反胃。

「不光是被殺,」巴薩維說,「而且是被淹死的。淹死在馬尿里。」

洛克呻吟一聲,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我不相信,」他說,「我就是無法相信。這他媽的根本講不通。」

他走到棺架旁邊,又看了一眼納絲卡的脖子。青紫瘀傷略微隆起,再往上可以看到幾條紅色抓痕。洛克凝神觀望,回想起鷹爪撓在皮膚上的感覺。小臂上的傷口仍然火辣辣的疼。

「陛下,」他說,「也許她……是被裝在那裡面送回來的。但我敢肯定,她不是淹死在桶里。」

「此話怎講?」

「她脖子上的傷口,還有傷口旁的細小撓痕。」洛克臨時編著謊話,努力保持語氣平緩,面不改色。怎麼說才像是真的?「我幾年前在塔里沙瑪見過類似的傷。我見過一個人被蠍鷹蜇死。您聽說過這種東西嗎?」

「是的,」大佬說,「非自然的雜交物種,卡泰因法師們空想出來的生物。她脖子上的……痕迹就是?你敢肯定?」

「她是被蠍鷹蜇死的,」洛克說,「傷口旁的爪痕很明顯。她應該是瞬間就死去了。」

「所以說,他只是……只是在納絲卡死後,把她泡了起來。」巴薩維輕聲說道,「為了加深侮辱。為了傷我更深。」

「我很抱歉,」洛克說,「我知道這……這算不上什麼安慰。」

「如果你猜得沒錯,那她就算是速死了。」巴薩維把蒙布拉過納絲卡的頭頂,在完全蓋住前,最後又用手指梳理了一下她的頭髮。「如果這是我能為我的小女兒祈求到的僅有安慰,那我就會為此而祈禱。那個灰雜種……輪到他時可沒這份福氣。」

「他為何要這樣做?」洛克用雙手捋了捋頭髮,激動地瞪大眼睛,「這根本不合情理。為什麼是她,為什麼是現在?」

「他可以親口告訴你。」巴薩維說。

「什麼?我不明白。」

巴薩維大佬把手伸進馬甲,掏出一張疊好的羊皮紙,遞給洛克。洛克展開信件,看到上面用清晰工整的筆跡寫道:

巴薩維:

我們要為此前種種必要手段向你道歉,但這樣做都是為了讓你理解我們的力量,進而提供合作。我們熱切期望同你進行一次會談,禮貌坦誠的會談,好一勞永逸地解決我們之間有關卡莫爾城的所有問題。我們將在迴音洞碰頭,時間是公爵日,也就是三天之後的晚上,午夜十一點。我們會獨身前往,不帶武器;但你想帶多少顧問都可以,如果想帶武器也沒問題。我們會開誠布公地討論眼下這一局勢。若諸神垂青,也許你可以避免喪失更多忠誠臣屬,或是更多親生骨肉。

「我不相信,」洛克說,「在發生了這一切之後,還要開誠布公地談判?」

「他不可能是卡莫爾人,」巴薩維說,「我在這兒住了這麼多年,已經變成卡莫爾人。我在卡莫爾度過的歲月,比很多本地人都長。但這個人?」巴薩維使勁搖了搖頭,「這個灰雜種肯定不明白他為了『吸引我的注意力』所做的一切,是多麼不可饒恕的罪行;不明白如果我和我的兒子們同他談判,那要忍受多大的恥辱。他這封信是在浪費時間。看看,那冠冕堂皇的『我們』。如此虛偽!」

「陛下……但如果他明白自己在做什麼呢?」

「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洛克。」大佬露出苦笑,「不然他根本不會這麼做。」

「也許在迴音洞的會面是一次埋伏。他想把你騙出浮墳,引到某處設下可怕陷阱的地方。」

「你的審慎又來了,」巴薩維苦笑著說,「這我也想過,洛克。但我不相信……我覺得他真以為只要能把我嚇住,我就會跟他開誠布公地談判。我的確要去迴音洞。我們將在那裡會面。至於我的顧問嗎,我會帶上兩個兒子,貝蘭吉亞斯姐妹,外加一百個最強悍最兇狠的手下。我還會帶上你和你的朋友金。」

洛克的心臟又開始在胸膛中亂撞,就像只中了埋伏的小鳥。他想尖叫。

「當然,」他說,「當然!您怎麼說,金和我就怎麼做。我……很感激您給我這次機會。」

「很好。因為我們唯一想談的,就是弩箭、利刃和拳頭。如果那堆灰狗屎以為能用納絲卡的屍體跟我談條件,那就等著看我為他準備的驚喜吧。」

洛克緊咬牙關。我知道該如何把他從那浸水的要塞里引出來,灰王曾這樣說道。

「巴薩維大佬,」洛克說,「您是否想過……哦,人們傳說中灰王的那些本事,他能靠碰觸殺人,他能穿牆而過,他不會被刀刃和弓箭所傷。」

「都是酒後胡言。他現在的手段,跟我當年奪取這個城市時沒什麼兩樣。他把自己藏得很深,明智地選擇目標。」大佬嘆了口氣,「我承認他幹得不錯,也許跟我過去一樣好。但他不是鬼魂。」

「還有另一種可能。」洛克說著舔了舔嘴唇。在這裡說出的話,會有多少傳進灰王的耳朵?他已經徹底揭開紳士盜賊團的神秘面紗,讓他見鬼去吧。「可能會是……盟契法師。」

「在幫助灰王?」

「對。」

「他折磨我的城市已經有好幾個月了,洛克。這也許可以解釋一些問題,對,但那價格……那價格。就連我都支付不起一位盟契法師幾個月的報酬。」

「蠍鷹,」洛克說,「不僅只有盟契法師能夠製造,就我所知,也只有盟契法師們能夠飼養。試問普通的……馴鷹人能夠馴養一隻隨時可能把他蜇死的猛禽嗎?」要扯得好,扯得妙,他心想,扯得呱呱叫。「灰王不需要從始至終雇請法師。如果他是剛到的呢?如果他請來盟契法師,只是為今後幾天的任務做準備,只是為完成灰王計畫中的關鍵環節呢?有關灰王力量的謠言……也許是為了最後這一幕精心準備的障眼法。」

「捕風捉影,」巴薩維說,「但也有幾分道理。」

「這可以解釋為何灰王願意赤手空拳單身赴會……有盟契法師保護,自然可以高枕無憂。」

「那我的回答也不會改變。」巴薩維用左手握住右拳,「如果一個盟契法師就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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