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困境 插曲 金·坦納

1

在此後幾年中,洛克慢慢長大,但個頭總是趕不上他的期望。儘管誰也說不好洛克的準確年齡,但身材矮小絕對是不爭的事實。

「你很小的時候肯定餓過幾頓,」鎖鏈對他說,「當然,你到這兒來了以後,長勢還算不錯,但恐怕永遠只能是……中等身材了。」

「永遠?」

「別太難過。」鎖鏈用手捧住圓滾滾的肚皮,咯咯笑道,「有時候小傢伙能擺脫的圈套,會讓大塊頭在劫難逃。」

他們繼續學習,永無止境地學習。更多算數,更多歷史,更多地圖,更多語言。洛克和桑贊兄弟們徹底掌握了韋德蘭語會話後,鎖鏈就開始讓他們學習口音的技巧。他們每周都要花上幾個小時,跟一名韋德蘭老補帆匠聊天。老人會拿著那些又長又難看的針縫製一碼又一碼疊好的帆布,同時叱責他們講北方話時嘴裡總是「磕磕絆絆瞎咕嚕」。他們會聊起老人隨便想到的任何話題,而補帆匠會不遺餘力地糾正他們每個發音太短的輔音和發音太長的母音。隨著課程的進展,他的臉蛋也越來越紅,脾氣越來越沖,因為鎖鏈給他的報酬是用酒水支付的。

他們經歷了各種考驗,有些微不足道,有些相當困難。鎖鏈不斷考驗著他們,幾乎有些冷酷無情,但當每道難題最終了結後,他總會把孩子們領到神廟屋頂,解釋他這樣做目的何在,這份辛勞又有何意義。事後的開誠布公,讓這些遊戲比較容易忍受;而且在這個過程中,洛克、卡羅和蓋多逐漸團結一心,共同對抗起周遭的世界。鎖鏈把螺絲擰得越緊,孩子們就越團結,越有協作精神,在行動中也越來越默契。

但金·坦納的到來改變了這一切。

那是第七十七艾奧納年的薩里絲月,一個異常乾燥寒冷的秋季走到了終點。颶風在鐵海上肆虐,但不知是出於狂風還是諸神的把戲,卡莫爾城居然安然無恙,那些冬日夜晚擁有洛克記事以來最好的天氣。有一天,洛克和鎖鏈神父坐在石階上,他活動著十指,急切盼望偽光升起,卻突然發現盜賊導師穿過廣場,朝佩里蘭多神廟走來。

兩年的光陰稀釋了洛克對盜賊導師的懼意。但毋庸置疑的是,這個骨瘦如柴的老傢伙仍保持著那種怪誕奇詭的魅力。盜賊導師深施一禮,細長的手指伸展開來。他的目光落在洛克身上,眼神突然一亮。

「我親愛的、折磨人的小寶貝。看到你在佩里蘭多神廟過上了有益世人的生活,可真讓我欣慰。」

「他的成功,當然要歸結於你的早期教育,」鎖鏈的笑容在蒙眼布下舒展開來,「正是在你的幫助下,他才成長為如今這個意志堅定、德行挺拔的年輕人。」

「挺拔?」盜賊導師眯起眼睛,假裝聚精會神地看著洛克,「哈。我可說不好他有沒有長高一寸。不說這個了。我把先前跟你提到的那個男孩帶來了,就是從北角區來的那個。過來吧,金。你不可能藏在我身後,就好像你不可能藏在一枚銅板後面。」

確實有個男孩正站在盜賊導師身後。老人把他趕上前來,洛克發現他跟自己年紀差不多,大概十歲上下,但除此以外則截然相反。這孩子很胖,有張紅彤彤的臉膛,腦袋上頂著一團油膩黑髮,就像顆髒兮兮的鴨梨。他的眼睛很大,透著緊張;時而攥緊那柔軟的雙手,又慢慢放開。

「啊,」鎖鏈說,「啊。我看不見他。但話說回來,賤民之主期望僕人們所能擁有的資質,是任何人都看不見的。你是否悔悟?你是否誠實?你是否像天主已然納入懷抱的那些門徒一樣德行挺拔?」

他說著拍了拍洛克的後背,鐐銬和鎖鏈叮噹作響。洛克注視著新來的孩子,什麼話也沒說。

「我希望如此。」金細聲細氣地說道。

「哦,」盜賊導師說,「我們的生命全都構築在希望之上,不是嗎?善良的鎖鏈神父現在是你的師傅了,孩子。我把你留給他照顧。」

「不是我,而是我所侍奉的至高神力。」鎖鏈說,「哦,趁你還沒走,我今天上午剛巧發現這個錢包掉在了神廟門階上。」他舉起一個圓滾滾的小皮袋,沖盜賊導師所在的大致方向晃了晃。皮袋裡塞滿了錢幣。「這會不會碰巧是你的?」

「啊,正是我的!正是我的!」盜賊導師從鎖鏈手中拿過錢包,塞進老舊破爛的大衣口袋裡。「多麼幸運的巧合啊!」他又鞠了個躬,轉過身朝陰影山的方向走去,嘴裡還吹著不成調的口哨。

鎖鏈站起身,揉揉雙腿,拍拍雙手。「咱們今天的社會職責就盡到這兒吧。金,這是洛克·拉莫瑞,我的侍僧之一。請幫他把這罐子抬進聖堂。小心點,它很重。」

瘦孩子和胖孩子抬起錢罐,走上樓梯,進入潮濕的聖堂。盲眼祭司摸索著鎖鏈,把鬆鬆垮垮的鏈條收攏在一起,揪著它們走到屋裡。洛克啟動牆內機關,關閉神廟大門,鎖鏈一屁股坐在聖堂中間。

「把你留在這裡的那位好心紳士,」鎖鏈說,「告訴我你會聽說讀寫三種語言。」

「是的,先生。」金·坦納顫抖著環視四周,「瑟林語、韋德蘭語和伊撒拉語。」

「很好。而且你會做複雜運算?會記賬?」

「是的。」

「好極了。那你就能幫我清點今天的收入了。但是首先,到這兒來把手伸給我。就是這樣。金·坦納,咱們來看看你是否具備成為這座神廟侍僧的必要天賦。」

「我……我該怎麼做?」

「只要把手放到我的蒙眼布上……不,放鬆點。閉上眼睛。集中精神。讓你心中所有高潔思緒浮出表面……」

2

「我不喜歡他,」洛克說,「一點都不喜歡他。」

第二天一大早,他和鎖鏈正在準備早餐。洛克用洋蔥片和切成不規則棕色小塊的牛肉燉湯,鎖鏈正試圖撬開一個蜂蜜罐上的封蠟。手指和指甲失敗後,鎖鏈掏出一柄短劍砍了起來,嘴裡還自言自語地嘟嘟囔囔。

「一點都不喜歡他?這可真夠傻的,」鎖鏈不置可否地說,「他才來了不到一天。」

「他胖。他軟弱。他不是咱們的一員。」

「他當然是。咱們領他參觀了神廟和地窖;他發誓作我的誓卒。再過一兩天,我就會帶他去見大佬。」

「我不是說咱們,紳士盜賊們。我是說咱們的一員,咱們!他不是賊。他是個軟弱的胖……」

「商人。他是商人的孩子。但他現在是個賊。」

「他沒偷過東西!他不會扒也不會當托兒!他說他到山裡才沒幾天,就被送到這兒來了。所以他不是咱們的一員。」

「洛克,」鎖鏈放下手裡的短劍,皺起眉毛低頭瞪著他,「金·坦納是個賊,因為我要教他成為一個盜賊。你應該記得,我在這兒訓練的是一種非常特殊的盜賊。你沒把這事兒給忘了吧?」

「但他……」

「他比你們所受的教育都多,字跡乾淨漂亮,懂得買賣、賬本、貨幣兌換和其他很多東西。盜賊導師知道我會立刻把他買下。」

「他很胖。」

「我也是。而你很醜。卡羅和蓋多的鼻子像是攻城車。我們上次見到薩貝莎時,她臉上出了不少疹子。你到底想說什麼?」

「他吵得我們整夜睡不好。他老是哭,而且一哭就閉不上嘴。」

「對不起。」一個輕柔的聲音從他們身後傳來。洛克和鎖鏈轉過身(後者比前者動作要慢很多),金·坦納就站在通往卧室的門口,眼圈通紅。「我不是有意的。我忍不住。」

「哈!」鎖鏈又開始用劍撬他的蜂蜜罐,「看來玻璃地窖里的孩子們,不應該大聲議論住在隔壁的人。」

「好吧,別再哭了,金。」洛克說著從木質墊腳凳上蹦了下來,他現在還需要站在上面才能夠著灶台。洛克走到一個香料櫃前,開始翻騰那些罐子,尋找著某種調料。「閉上嘴,讓我們好好睡一覺,卡羅、蓋多和我就不哭鬧。」

「對不起,」金好像又要哭起來了,「對不起。只是我……的母親。我的父親。我……我是個孤兒。」

「那又怎樣?」洛克取下一個小玻璃瓶,裡面裝著蘿蔔泡菜,就像煉金藥水一樣用石塞封口,「我也是孤兒。我們這兒都是孤兒。把嘴閉上,讓我們睡覺。哭哭啼啼的,他們也不會活過來。」

洛克轉身朝灶台走了兩步,所以沒有看到金一下躥了過來,但他的確感到金的胳膊從後面纏住了自己的脖子。這條胳膊可能很軟,但對一個十歲的孩子來說,卻沉得要命。金·坦納全靠蠻力把他拎了起來,繞著圈,高高舉起。

洛克的腳離開地面的那一瞬間,蘿蔔罐失手掉在地上。天旋地轉的一秒鐘過後,洛克的後腦勺撞上了厚實的女巫木餐桌。他隨即摔倒在地,骨瘦如柴的後背在地上撞得生疼。

「你把嘴閉上!」金·坦納的語氣中再無柔順之感。他在嘶吼,臉漲得通紅,淚水止不住往外流。「把嘴閉上!把你那張臭嘴閉上!不許你再說我的爸爸媽媽!」

洛克試圖把手撐在地上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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