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困境 第五章 灰王

1

「盧卡斯,你似乎轉眼間就把我們那一大筆錢快花光了。」堂娜·索菲婭·薩爾瓦拉說。

「咱們簡直是有如神助,堂娜·索菲婭。」洛克微微笑道。這笑不露齒的表情,如果換成別人,多半會被當成疼痛導致的面部扭曲,但以費爾懷特的標準來說,卻是極大的突破。「一切都以最令人滿意的速度運行。船隻、人手和貨物都在籌辦。用不了多久,我們就可以把您短途旅行用的衣服收拾好,準備上路了。」

「當然,當然。」她是不是有黑眼圈了?她的態度是否稍顯戒備?她肯定有點緊張。洛克提醒自己別把堂娜逼得太狠太急。這就像一場優雅的舞蹈,他用設計好的台詞和笑容與堂娜·索菲婭周旋——她知道洛克是個騙子,卻不知道他知道她知道。

索菲婭不易察覺地嘆了口氣,把私人印章蓋在面前那張文書底部尚未凝固的藍色蠟團上,又拿起筆在蠟印下方龍飛鳳舞地簽上自己的名字。這幾年來,在有文化的貴族圈子裡,流行起了用彎彎扭扭的瑟林文簽字的風尚。「如果您說今天需要額外的四千克朗,那就是四千。」

「我對此表示最誠摯的謝意,尊貴的夫人。」

「哦,您肯定很快就會作出補償。」她說,「如果咱們的希望成真,那就是許多倍的補償。」她說完這話不禁莞爾一笑,把新鮮出爐的本票遞給洛克,眼角露出貨真價實的笑紋。

啊哈,洛克心想,好極了。肥羊越是自以為一切盡在掌握,就越容易被真正玩弄於股掌。鎖鏈神父的另一條座右銘,已經通過洛克的實踐經驗,得到了無數次證明。

「等您丈夫從城裡辦完事回來,請替我向他致以最誠摯的問候,夫人。」洛克說著接過蠟印文書,「那麼,我現在恐怕必須去找幾個人談談……某些不會出現在任何官方賬冊上的報酬問題。」

「當然。我可以理解。孔戴會帶您出去。」

這位態度生硬飽經風霜的老兵臉色有幾分蒼白。另外,雖然並不明顯,但洛克還是看出他走起路來的確有點蹣跚。沒錯……這可憐蟲的身體顯然有一定程度的瘀傷。回想起那天晚上的經歷,洛克的肚子也不由自主地一陣翻騰。

「我說,孔戴,」他禮貌地說,「你感覺還好嗎?你似乎……請原諒我這麼說……這兩天有點不太對勁。」

「我沒有大礙,費爾懷特先生。」老兵雙唇的線條稍有幾分僵硬,「也許有點感冒。」

「不嚴重吧?」

「可能是輕度瘧疾熱。每年這個季節都有可能流行。」

「啊。卡莫爾城古怪氣候的另一個小把戲。我倒還沒得過這種病。」

「哦,」孔戴毫不動容,「那您要多加小心了,費爾懷特先生。卡莫爾是個暗藏殺機的城市,危險常常來自出人意料的地方。」

啊哈哈,洛克心想,他們也給孔戴透了口風。而且老兵的自尊心至少跟索菲婭旗鼓相當,甚至膽敢拋出恐嚇的暗示。值得注意。

「我就是謹小慎微的代名詞,親愛的孔戴。」走到薩爾瓦拉大宅的正門時,洛克把本票塞進黑腰帶,又正了正蓬鬆的頸巾。「我的房間總是保持照明良好,以驅避瘴氣。而且偽光之後,我只戴銅首飾。至於您得的那種瘧疾熱,我敢打賭,只要在海上待一兩天,就能徹底痊癒。」

「毫無疑問,」孔戴說,「旅程。我時刻盼望著……這段旅程。」

「那咱們就想到一塊去了!」洛克等孔戴為自己打開鐵框玻璃面大門,走入偽光下的潮濕空氣中,他動作僵硬、但態度殷勤地點了點頭,「我明天會為你的健康祈禱,我的好夥計。」

「您真是太客氣了,費爾懷特先生!」老兵有意無意地把左手放在一柄短刃的刀柄上,「我肯定會念上幾段跟您有關的禱告。」

2

洛克邁著輕鬆自在的步伐向南走去,經由杜羅納島,進入他和卡羅幾天前曾到過的雙銀綠地。劊子手風比平時更強,城中熠熠生輝的祖靈玻璃播撒下淡色光芒。他走在公園中,樹葉間傳來簌簌颯颯的聲音,彷彿周遭草木間隱藏著眾多巨獸,正發出聲聲嘆息。

半個星期搞到一萬七千克朗,堂·薩爾瓦拉騙局比原計畫順利得多。他們本來預計需要兩周時間,才能從初次接觸過渡到最終抽身。洛克相信自己還能絕對安全地從堂手裡再詐出一筆……把總額增加到兩萬二或兩萬三,然後立刻消失。全體銷聲匿跡,輕輕鬆鬆地躲上幾周,隨時保持警惕,等灰王這爛攤子自行了結。

與此同時,洛克還需要克服另一個難關,說服巴薩維大佬把他和納絲卡拆開,而且還不能逆了老人家的龍鱗。洛克嘆了口氣。

偽光消散,真夜降臨。這光芒從來不會漸漸暗淡,倒更像是大潮退去。它會從玻璃中迅速撤離,好似由一名吝嗇的放債人收回貸款。黑影變寬、加深,整個公園最終都被它們一口吞沒。點綴在樹木間的祖母綠色燈盞閃爍幾下,最終放亮,光芒柔和詭異,有种放松身心的奇特作用。它們提供了足夠的光亮,讓人能夠看清在樹木籬笆間蜿蜒穿行的碎石路。洛克感覺體內繃緊的彈簧也放鬆了很多。他傾聽著腳步踩在砂礫上發出的微微輕響,突然驚奇地發現自己被某種近乎滿足的危險情緒所裹挾。

他精力充沛,他富可敵國;他已經下定決心,面對威脅紳士盜賊團的麻煩,始終不會畏縮逃避。此時此刻,在八萬八千人之中,在卡莫爾城的貿易體系、社會構架和嘈雜喧鬧永不休止的雜訊之中,只有他一個人站在雙銀綠地輕輕搖擺的林木之間。

獨自一人。

洛克覺得後脖頸上寒毛倒豎。這種古老冰冷的恐懼,所有在街上長大的孤兒都無法擺脫的伴侶,突然在他體內復活了。這是個夏日夜晚,他站在城中最安全的公園雙銀綠地。這裡隨時都有兩三隊黃號衣,用長竿挑著夜燈在巡邏。常有豪商巨賈的公子小姐們在此散步,有時人數多到近乎可笑,他們會手牽著手,拍打著蚊蟲,尋找樹蔭籬障之類隱秘所在。

洛克迅速環顧四周,觀察著崎嶇蜿蜒的小徑。的確就他一個人。除了樹葉的嘆息和蚊蟲的嗡鳴再無其他聲響。他聽不到任何話語和腳步聲。洛克一抖左臂,把一柄黑刃小劍從袖子里甩出,劍柄朝下落入掌中。他把武器貼在胳膊上,以防任何人看到,隨後快步走向公園南門。

一團霧氣漸漸升起,彷彿周圍的植物在向夜幕噴吐灰色蒸汽。儘管空氣溫暖悶濕,洛克還是打了個哆嗦。薄霧是很自然的東西,不是嗎?卡莫爾城每三天中就得有兩個晚上被這玩意籠罩,有時你連自己的鼻子尖都找不到。但為什麼……

公園南門。他站在公園南門前,注視著一座濃霧瀰漫的橋樑上空無人煙的碎石路。這座橋是祖靈拱橋,橋上的紅色燈盞在霧氣中放射出陰森柔光。

祖靈拱橋明明是通向北方的杜羅納島。

他不知為何繞了回來。這怎麼可能?洛克的心跳無比狂亂,是……堂娜·索菲婭!那狡猾詭詐的臭婊子,她肯定做了什麼手腳……在本票上撒了點危險的煉金藥物。墨水?蠟印?是那種毒藥嗎,在發作前先令他感官混亂?還是其他旨在讓他生病的藥劑?這是可以暫時令她心滿意足,又很容易撇清干係的小小報復嗎?洛克想掏出本票,但手卻沒能伸進大衣內袋裡去,他意識到自己的動作過於緩慢笨拙,眼下的混亂狀態不全是幻覺。

樹叢中突然閃出兩道人影。

一個在左,一個在右……祖靈拱橋消失了。洛克重又站在崎嶇小徑中,凝視著那一片黑暗,只有些許祖母綠燈光點綴其間。他深吸口氣,伏下身,舉起短劍,只覺頭暈目眩。那些人穿著斗篷,從兩側逼了過來。砂石路上響起一陣腳步聲,但不是他的。弩弓的黑影,背光的人形……他的腦袋發暈。

「荊刺閣下,」一個男人的聲音傳來,沉悶而遙遠,「我們想耽誤您一個小時。」

「詭詐看護人啊。」洛克倒吸一口冷氣,但此時就連樹木暗淡的色彩也從視野間消失,夜幕歸於純粹的黑暗。

3

洛克醒來後,發現自己已然坐了起來。這是種奇怪的感覺。他過去也曾從傷勢或藥物造成的昏厥中醒來,但這次不一樣。似乎有人把他的感官意識重新啟動,就像學者打開了維拉水鐘的龍頭,讓機械開始運轉。

他身處一家旅店的大堂,坐在桌旁的椅子上。他能看到吧台、壁爐,以及其他桌椅,但這地方陰森濕冷,空無一人,泛著一股塵土和發霉的味道。躍動的橘色燈光從他身後灑來,那是一盞油燈。油膩膩的窗戶被薄霧籠罩,將光線禁錮在房間中,洛克無法透過窗子看到外面的任何景象。

「你背後有張弩弓。」一個聲音在他身後幾米處響起,這聲音優雅動聽,顯然受過良好教育。無疑是卡莫爾口音,但某些腔調略有偏差。一位旅居異鄉的卡莫爾人?他從沒聽過這個聲音。「荊刺閣下。」

洛克只覺根根冰柱在脊椎凝結。他瘋狂梳理著自己的記憶,試圖想起在公園裡的最後幾秒鐘,是不是有個人也這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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