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野心 插曲 致命失誤

1

鎖鏈沒有想到,洛克跟塔爾維拉鏡酒的初次接觸,給男孩營養不良的身體造成了這麼大影響。第二天的大部分時間,洛克都在帆布床上輾轉反側,腦袋裡突突作響。除了最柔和的一點火星之外,他的雙目無法忍受任何光亮。

「我發燒了。」洛克裹著汗津津的毯子說。

「這是宿醉。」鎖鏈伸手捋了捋男孩的頭髮,拍拍他的後背,「我的錯,真的。桑贊兄弟是天生的吸酒海綿。我不該在你到這兒來的頭天晚上,就用他們的標準來衡量你。今天你不用幹活。」

「喝酒會有這種後果?即便是在清醒之後?」

「殘酷的玩笑,不是嗎?諸神似乎給萬事萬物都貼上了價碼牌。除非你喝的是奧斯特沙陵白蘭地。」

「奧福特沙漏?」

「奧斯特沙陵。產自安伯蘭。它的優點很多,其中就有不會導致宿醉這條。是因為葡萄園土壤中的某些煉金成分。昂貴的東西。」

經過數小時半睡半醒的休息後,洛克發現自己又能下地走路了。不過頭顱中的腦子似乎還想在他脖子上打個洞跑出來。鎖鏈說他們仍然要去見巴薩維大佬(「只有那些住在玻璃高塔中,把肖像印在錢幣上的人,才敢放巴薩維的鴿子。而且就連他們也要掂量掂量。」),但他同意讓洛克使用一種較為舒適的運輸工具。

佩里蘭多神廟後院居然有個小馬廄,臭烘烘的小畜欄中住著一頭柔化山羊。「他沒名字,」鎖鏈說著把洛克扶到牲畜背上,「我老是想不起來給他起名,反正它也不會有任何回應。」

大部分孩子都對柔化動物有著與生俱來的反感,但洛克從沒產生過這種情緒。他這輩子見過太多醜惡,根本不在乎被一匹溫順動物用乳白色的眸子瞪視兩眼。

有種東西叫幽魂石,是在某些遙遠山脈發掘出的白堊色物質。這些材料並非自然產生,它們僅僅出現在可能是被祖靈遺棄的祖靈玻璃隧道中。正是這個令人不安的種族,在亘古之時建造了卡莫爾城。在固態下,幽魂石沒有味道,也幾乎沒有氣味,而且呈現惰性,必須加以燃燒才能激活它的特殊性能。

醫師們早就開始鑒別毒物攻擊人體時所採用的各種方法和不同途徑。這種會讓心臟停止,那種會稀釋血液,還有一些會損害腸胃。幽魂石煙霧不會產生任何物理毒性,它的作用是燒盡生靈的個性——野心、執念、勇氣、精神、動力——只要吸入幾口神秘煙霧,這些東西就會蕩然無存。偶然接觸到少量幽魂煙,會令一個人連續幾星期都無精打采。如果劑量再大一點,那就會產生永久性損傷。受害人身體健康,但不再關心任何東西。他們不會對自己的名字作出反應,不認識自己的朋友,甚至不在乎人身危險。他們只有在別人的驅使下,才會進食、排泄,或是搬運東西,但也僅此而已。他們的心靈和精神被虛空所佔據,而那逐漸充滿眼球的灰白色內障,正是這空茫的外在表現。

在瑟林君主期,曾用這種方法懲治罪犯。但早在數百年前,任何文明化的瑟林城邦都已禁止將幽魂石用於人類。即便是一個因為小偷小摸將孩童弔死,或是把罪犯餵給海怪的國度,也覺得幽魂石的效果實在令人不安,道德上難以承受。

因此柔化技術僅用於牲畜,而且多是用來製造民用馱獸。像卡莫爾這種城市,街市水道縱橫交錯雜亂無章,充滿各種意外,正是運用柔化技術的理想場所。柔化小馬不會把富人們的孩子摔下來,柔化馱馬和騾子不會踢咬馴手,更不會將昂貴貨物掉在運河中。只要把一小塊白石和一根緩慢悶燒的火柴裝進粗麻布袋,放在動物的鼻孔下面,馴手便可以退到新鮮空氣中。用不了幾分鐘,這頭牲畜的眼球就會變成新鮮牛奶的顏色,再也不會主動去做任何事。

但洛克的腦袋還在一陣陣抽痛,而且正在適應殺人犯外加玻璃仙境居民的身份,所以根本沒注意山羊詭異呆板的動作。

「等我夜裡晚些時候回來時,這座神廟一定要保持原樣,不差分毫。」鎖鏈神父穿戴好外出裝束後說。盲眼祭司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身體強壯、四五十歲的中產階級男子。他的鬍鬚和頭髮沾上了某種棕色染料,淡黃色襯衣外面,鬆鬆垮垮地套著汗衫和廉價棉絲短斗篷,脖子上沒打領帶或是頸巾。

「保持原樣,不差分毫。」一個桑贊男孩說。

「而且絕不會被燒光什麼的。」另一個說。

「如果你們倆能燒光石頭和祖靈玻璃,那說明諸神對你們有更高的期望,不會把你們塞到這兒來作我的學徒。老老實實待著,我帶洛克去,嗯……」

鎖鏈斜眼瞅了下拉莫瑞,隨即做出個飲酒的動作,然後捂著下巴,裝出痛苦萬分的樣子。

「哦……」卡羅和蓋多異口同聲地叫道。

「沒錯。」鎖鏈在腦袋上扣了頂小皮帽,拉過山羊的韁繩,「等著我們。不管怎麼說,這應該挺有意思的。」

2

鎖鏈牽著山羊走上連接福利亞區和吻金路的一座玻璃小橋。洛克突然說道:「這位巴薩維大佬,我記得盜賊導師曾跟我提到過他。」

「你說的一點沒錯。我估計是你把祖靈玻璃藤酒館燒成平地的那次。」

「啊,這事兒你也知道。」

「哦,你過去的主子一跟我講起你的故事,他就有點……閉不上嘴,一口氣講了好幾個鐘頭。」

「我是你的誓卒,那你是巴薩維的誓卒嗎?」

「沒錯,這簡單明了的描述,足以說明我們之間的關係。所有正派人都是巴薩維的士兵,他的眼線,他的耳目,他的手下,他的臣僕,他的誓卒。巴薩維是個……很特別的朋友。我幫過他一點小忙,那還是在他得勢之前。你可以說我們一同成長。我得到了特殊的關照,他得到了,嗯,整個卡莫爾城。」

「特殊的關照?」

今天晚上天氣很好,是卡莫爾城入夏以來最適合散步的夜晚。不到一小時前剛下過場豪雨,新鮮的霧氣像幽靈巨人的大手,將卷鬚纏繞在眾多建築物周圍。就連這霧也比以往涼爽幾分,而且還沒被海鹽、死魚和人畜廢物的芬芳浸透。偽光退去後,吻金路上行人很少,離他們距離又遠,所以洛克和鎖鏈說起話來相當自由。

「特殊的關照。我得到了寬待。也就是說……哦,卡莫爾有一百個幫派,洛克。一百多個。我當然不可能全都記住。有些幫派成立時間太短,或是過於不服管束,讓巴薩維大佬難以信任,所以他會留心盯著他們——要求他們頻繁彙報,在他們之中安插眼線,嚴格控制他們的行動。也有像咱們這種用不著經受嚴格盤查的幫派,」鎖鏈指指自己,又指指洛克,「只要沒有不軌的確鑿證據,就會被默認為老老實實辦事。咱們遵循他的律條,從收入中給他留出分成,所以大佬覺得多多少少可以信任咱們,相信咱們不會搗鬼。沒有盤查,沒有探子,沒有爛事。『寬待』,這是值得付錢的特權。」

鎖鏈把手伸進斗篷里的一個口袋,裡面傳出一陣悅耳的錢幣撞擊聲。「實際上,我兜里揣的就是對他的一點點敬意。這星期佩里蘭多神廟香火罐收入的十分之四。」

「你剛才說,有一百多個幫派?」

「這城裡的幫派比臭味還多,孩子。有的比阿瑟葛蘭提的許多家族還要古老,有的比某些教會還要戒律嚴明。見鬼啊,過去城裡曾有將近三十個大佬,每人手裡都捏著四五個幫派。」

「三十個大佬?都像巴薩維大佬這樣?」

「是也不是。是,他們都管理幫派,下達命令,發火時會把人一刀剖開,從雞巴一直切到眼球。不是,除此以外,他們跟巴薩維沒有一點共同點。五年前,這裡有我所說的三十個大佬。三十個小王國,全在街上拼殺、偷竊,彼此開膛破肚。全在跟黃號衣開戰,那時衛隊一周就要處死二十人。這還要說收成不好的時候。

「然後巴薩維大佬就從塔爾維拉來到此地。也許你不會相信,他過去是瑟林學院的一位學者,教授修辭法。他奪下了幾個幫派,便開始動刀子。不是暗巷流氓那樣,更像是個切除疳瘡的醫師。巴薩維幹掉一個大佬後,會把他的幫派也搶過來,但如果不是情非得已,他不會依賴他們。巴薩維會給他們足夠的地盤,讓他們自己挑選幫主,然後拿走屬於他的那份油水。

「就這樣,五年前,有三十個;四年前,有十個;三年前,只剩一個,巴薩維大佬和他的上百個幫派。他把整座城市,所有正派人——包括本幫在內——都揣進了自己的腰包。該死的運河上再也沒有公開戰鬥。再也沒有一排排盜賊在耐心宮前被同時絞死——如今他們一次頂多處理兩三個了。」

「因為秘密和約?我破壞的那個?」

「你破壞的那個,沒錯。你假定我知道這件事,幹得不錯。是的,我的孩子,這正是巴薩維蓋世功業的關鍵環節。說到這件事,他是經由公爵的一名代理人,跟尼克凡提殿下達成了長期協議:卡莫爾城的幫派不會再碰貴族,無論船舶、馬車,還是貨箱,上面只要有實實在在的徽章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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