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野心 第二章 利齒秀上的第二次接觸

1

閑人日,上午十一點,流動狂歡節上。太陽又像火焰中的鑽石那般放射出灼人光芒,在空蕩蕩的藍天中燒出一道弧線,熱量傾瀉下來,隔著衣物都能感到。洛克站在堂·薩爾瓦拉那艘豪華遊船的絲質遮陽篷下,依舊保持著盧卡斯·費爾懷特的服飾和舉止,目光掃過狂歡節上越聚越多的人群。

在他左側的平底船上有個繩舞者劇團。四名舞者保持十五尺間隔的菱形站位。大段大段鮮艷絲繩在舞者間舒展,環繞在他們的雙臂、胸膛和頸項周圍,似乎每名舞者都同時操縱著四五根細線。這些線在他們之間交織出不斷變化的翻繩造型,大網中又有精巧繩結構成各種小物件:劍、刀、大衣、靴子、玻璃小雕像和熠熠生輝的小擺設。舞者們旋轉雙臂,扭動臀部,控制這些造型朝不同方向緩慢移動,時而又以不可思議的流暢動作抖脫繩結,製造新的圖案。

但舞繩劇團也算不了什麼。因為在這條繁華的河道中,此等奇觀異景俯拾皆是,堂和堂娜·薩爾瓦拉的遊船也不遑多讓。雖然有很多貴族通過水路在自己的園林和府邸間運送樹木花卉,但這艘遊船的主人又向前邁進一步,開了卡莫爾城的先河。薩爾瓦拉家的遊船就像個永遠漂在水上的微縮園林。它大約五十步長二十步寬,矩形雙層木殼中填滿泥土,栽種著十幾棵橡樹和橄欖樹。這些樹木的枝幹全如夜色黝黑,撲簌葉簾呈現出超乎自然的美感:綠如翡翠,亮若漆器。顯然是植物學鍊金術的精妙傑作。

寬大旋梯繞著幾株樹木交織而上,片片繁茂葉影點綴其間。堂·薩爾瓦拉的絲頂瞭望廂就坐落在樓梯盡頭,安安穩穩地置身於枝幹間,為他們提供了不受阻礙的前方視野。在這艘美輪美奐的浮動森林兩側,各有二十名僱傭槳手。他們所在的舷外支架平衡著過於沉重的中部船體,以防它向兩側翻倒。

瞭望廂中足可以容納二十人。但今天上午這裡只有洛克、金·坦納、薩爾瓦拉夫婦,以及站在酒台前時刻保持警惕的孔戴。這酒台精美別緻,要說是藥劑師的試驗台也不足為奇。洛克轉回頭繼續觀賞繩舞者的表演,忽然覺得自己跟他們頗有些共通之處。今天上午,稍有不慎就會搞砸一出棘手的公開演出的人,可不光是這些舞者。

「費爾懷特先生,您的衣服!」堂娜·索菲婭·薩爾瓦拉跟他一起站在瞭望廂的前護欄旁,雙手與洛克相距不過幾寸之遙。「如果是在你們安伯蘭的冬季,您穿成這樣當然再好不過,但幹嗎要在我們這兒的夏天遭這份罪呢?您會出一身汗,紅得像朵玫瑰!您就不能脫掉一些嗎?」

「我……尊貴的夫人,我向您保證,我覺得……相當舒適。」十三諸神,她絕對是在跟洛克調情。通過堂·洛倫佐臉上隱約閃現的那一絲微笑,洛克明白這是薩爾瓦拉夫婦早就計畫好的。一點點親密的女性關懷,好讓這位靦腆的商人心慌意亂。早有安排,常見手段。可以說是遊戲前的遊戲。「我發現這些衣物在您……這極為有趣的天氣中為我……帶來的所有不適只會……只會鞭策我。集中精神。讓我保持警醒,您明白。成為更好的,嗯,生意人。」

金·坦納站在他們身後幾步遠的地方,強忍著沒有出聲。把金髮女郎扔給洛克·拉莫瑞,無異於將萵苣扔給鯊魚。堂娜·索菲婭的確是一等一的金髮女郎,少見的瑟林美女,肌膚如燃燒的琥珀,發色若杏仁黃油,一雙深目炯炯有神。一席深橙色夏季裙服,外加只露出邊緣的奶白襯裙,把她的曼妙曲線巧妙地勾勒出來。哦,遇上城中對女性品味最為獨特的盜賊,算是薩爾瓦拉夫婦的運氣。金·坦納可以幫洛克一個忙,把欣賞堂娜的義務大包大攬下來,反正今天需要扮演的角色(以及「傷勢」)讓他幾乎無事可做。

「親愛的,咱們這位費爾懷特是用特別堅韌的材料製成。」堂·洛倫佐懶洋洋地靠在前圍欄的另一個角落。他身穿寬鬆白絲衣,外加與妻子裙服搭配的橙色汗衫;白色頸巾時髦地鬆鬆系好,汗衫也只系了最下面的扣子。「昨天他把這輩子的揍都挨了,今天他穿了五人份的衣服,還敢挑戰太陽的淫威。我必須說,盧卡斯,把您從雅各布手中搶過來,真是越來越令我欣慰。」

洛克略一欠身,向微笑的堂露出靦腆欣然的笑容。

「至少喝點什麼吧,費爾懷特先生。」堂娜·索菲婭輕輕握了下洛克的手,足以讓他感覺到任何手部美容都無法掩飾的老繭和化學灼痕。如此說來,她是個真正的植物學煉金師,她不僅設計了這艘船的主體,更親自監製施工。這種令人敬畏的才能,更暗示出她是個精明的女人。在這兩位之中,洛倫佐顯然較為衝動;但只要他還有腦子,就會在接受盧卡斯·費爾懷特的任何提議之前,考慮妻子的意見。因此洛克以靦腆的笑容和扭捏的輕咳作為回應,好讓堂娜以為自己就快把這位安伯蘭商人握在手心裡了。

「一杯酒真是再好不過。」他說,「但是,啊,恐怕我會做出什麼不得體的舉動,仁慈的堂娜·索菲婭。我在您這城市中做過不少生意,深知酒要怎麼喝,尤其是在談生意的時候。」

「早晨用來出汗,晚上用來後悔。」堂·薩爾瓦拉說著離開扶欄,沖僕人打了個手勢:「孔戴,我相信費爾懷特先生剛要了杯不次於生薑燒的飲品。」

孔戴熟練地調配酒品,首先取來一個細長的水晶酒杯,倒進兩指深的卡莫爾生薑油,顏色就像燒焦的肉桂。接著他又加入相當分量的奶白色香梨白蘭地,然後是一種被稱作艾珍托的半透明烈酒,這其實是和小蘿蔔一起入味的烹飪酒。這杯雞尾酒混好後,孔戴用一條濕毛巾將左手裹住,伸向酒台旁一具加蓋的燜燒爐。他取出一根尖端橙紅髮熱的細長金屬條,插進雞尾酒中。噝噝聲立即響起,一小股辛辣蒸汽也隨之出現。金屬條冷卻後,孔戴迅速準確地攪動三次,隨即把酒杯放在一個小銀盤中呈給洛克。

這些年來,洛克已經多次品嘗過這種飲品,但當生薑燒的冰炎襲上雙唇時(用蜇人的熱度描畫出每條細縫,用凜冽的疼痛勾勒出牙齒和齒齦間的所有罅隙,這才向舌頭和喉嚨發動攻勢),他永遠無法完全遏制陰影山的回憶,無法忘記盜賊導師的警告,無法忘記那液態火焰似乎順著鼻腔蔓延,一直燒到雙目後方的感覺——讓人只想把眼球摳出來。洛克在抿第一口酒時把不適感表現得淋漓盡致,這比假裝對堂娜動心要容易得多。

「無與倫比。」他咳嗽起來,隨即猛地拉了幾下黑色頸巾,把它扯鬆了一點點。薩爾瓦拉夫婦同時露出得意的笑容,顯得魅力十足。「這再次提醒了我,為何能把那麼多淡酒賣給卡莫爾人。」

2

每月一次,流動集市會關張停業。每隔三個閑人日,所有商販都會離開比鄰安傑文河的大圓湖,在附近運河中漂流或是下錨。與此同時,城裡一半的老百姓都會跑來欣賞流動狂歡節。

卡莫爾城從來沒有宏偉的石質或是祖靈玻璃大劇場,反倒形成了一個古怪傳統,要在每次狂歡節上把觀眾席重建一新。巨大的多層觀禮遊船被拉到這裡,牢牢固定在流動集市周圍的石頭防波堤旁,看起來就像是從大競技場中心切下來的一片浮動座席。每艘遊船都是由相互競爭的貴族家系或商貿聯合會操控,甲板水手穿著獨特的制服。他們為了招攬人群,競爭得頗為激烈,某些常客為各自鍾愛的遊船所引發的爭執也屢見不鮮。

等這些遊船安排妥當,就會形成一個差不多環繞半邊浮動市場的大圓弧。其中又會留出一條開闊水道,供船隻進出中心區平緩的水面。周遭剩下的區域是留給貴族遊船的位置。每次狂歡節都會有上百艘遊船出現,而在每年的主要節日中,數目還要再多一半。今天就是如此。距離仲夏節和換季日已經沒有幾周了。

儘管各種娛樂演出還未開始,但流動狂歡節本身已算得上是奇觀異景。無論富人與窮人,不管乘舟或步行,熙熙攘攘的人流全在爭奪著有利位置。這場傳統競賽由於全無規則,深受人們的喜愛。黃號衣們通常會傾巢而出,但他們主要是為了阻止爭執和鬥毆進一步升級,而非控制整體的騷動。狂歡節是一次全城大放縱,公爵也樂於從寶庫中撥出錢款來主持這種喧鬧混亂的公共服務項目——因為一次優秀的狂歡節可以拔出社會動蕩的毒牙,以免它有時間長瘡化膿。

他們透過泛起漣漪的熱浪,注視著充斥在平民船隻中的數以千計的卡莫爾人。儘管上有絲篷遮頂,但時近正午的高溫還是無從規避,而生薑燒更為他們火上澆油。孔戴替兩位主人準備了完全相同的酒水(也許生薑油的成分略少一分),依照這種筵席上的卡莫爾禮儀,應該由「格勞曼」為他們端盤上酒。洛克的杯子已經空了一半,生薑燒就像個不斷擴張的火球,溫暖著他的腸胃,又像段鮮活的記憶刺激著他的喉嚨。

「說到生意,」洛克最終說,「您們對格勞 和我……實在太仁慈了。我曾答應過,為了報答這份仁慈,要把此次到卡莫爾城來辦理的差事據實相告。所以如果兩位願意的話,咱們就開始談吧。」

薩爾瓦拉的僱傭槳手們已經把船划進流動狂歡節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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