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桌上的牌 第十六章 清賬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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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詭詐看護人,無名十三神,您的奴僕在呼告。請替這位女士照亮前路,艾茲麗·德爾馬斯特洛,既是艾奧諾的僕人,亦是您的僕人。您所鍾愛的男子熱愛的人。」洛克不禁哽咽,但他努力控制住自己,「我的兄弟熱愛的人。我們……我們妒恨您擁有了她,神吶,我不怕為此受您怪罪。」

三十八名剩下的船員站在背後。他們將五十人拋進大海,還有數人在戰鬥中失蹤。洛克和澤米拉共同主持葬儀。越往後,洛克的誦念越機械,可到了今夜最末一次葬禮的時候,洛克開始詛咒自己被揀選成為詭詐看護人祭司的那個日子。那是他假設中的第十三個生日,孤兒之月在天際俯視。當初他覺得因此有了多麼巨大的權柄、多麼玄妙的魔力啊。權柄和魔力,皆是為葬禮祝禱而存在的。他心情鬱結,艾茲麗在上,別那麼憤世嫉俗了,他繼續說下去:

「這是拯救我們生命的女人。這是擊敗加夫雷·羅丹諾夫的女人。我們將她,將她的身體和靈魂,送進大海的萬能領主,您兄弟艾奧諾的領地。引領她的路途。把她的靈魂帶給稱量所有人靈魂的女神。我們懷了滿心期待向您求禱。」

金跪在帆布包起的屍體前,他將一縷深棕色的頭髮擺在上面。「我的肉。」他低聲說。他用匕首割開手指,讓鮮血滴落。「我的血。」他湊近帆布里不再有生氣的頭部,留下最後深深一吻。「我的氣息,我的愛。」

「這些事物,捆綁了你的誓言。」洛克說。

「我的誓言。」金站起身,「死亡獻祭,艾茲麗。諸神佑護我,幫我守住承諾。我知道前途艱險,懇請諸神佑護。」

站在左近的澤米拉上前兩步,拎起停放艾茲麗屍體的船板一側。洛克拎起另外一側。正如金在葬禮前告訴洛克的,他沒法提供任何幫助。金擰著雙手,轉開了視線。儀式只持續了幾秒鐘——洛克和澤米拉抬起船板,帆布包裹的屍體滑出登船口,落進底下陰沉的波濤中。日落後一小時,葬禮終於結束。

疲倦且傷痕纍纍的船員圍成半圈,默不作聲,他們陸續散去,要麼回去接受特里甘尼的痛斥,要麼繼續缺兵短將的輪值。拉斯克暫時代替了艾茲麗、娜絲琳和烏特加三個人的位置,他頭上纏滿厚亞麻布繃帶,挑出尚能活動的倖存者,找出雜事分配給大家,免得他們太過懈怠。

「現在如何?」洛克說。

「現在,咱們頂著逆風,晃晃悠悠駛回塔爾維拉。」澤米拉的聲音很疲憊,但眼神依舊堅定,「開戰前我們就有共識。我失去的比想像中多了太多,朋友,船員,兩者。現在的蘭花號連漁船也沒法劫掠,很抱歉,我想剩下的事情全指望你了。」

「正如我們承諾過的,」洛克說,「斯特拉戈斯。沒錯。把我們送到地方,我會……琢磨個辦法的。」

「你不必動手,」金說,「進去,送我一程。」他低頭看腳尖。「然後離開。」

「沒門,」洛克說,「我不可能待在這兒,讓你——」

「我腦子裡的事情只需要一個人。」

「你才承諾過死亡獻祭——」

「她會得到的。即便只是我,她也會得到的。」

「只看見一個人,斯特拉戈斯難道不起疑心?」

「告訴他,你死了;告訴他,我們在海上開戰。這部分絕無疑點。他會允許我謁見的。」

「可我不會讓你獨自去。」

「而我不會讓你跟我走。你覺得你能怎樣?和我打?」

「閉嘴吧,你們倆。」澤米拉說,「諸神啊。就在今天早晨,哲羅姆,你的好朋友還企圖說服我,他的想法和你此刻的一模一樣。」

「什麼?」金瞪著洛克,咬牙切齒道,「你這神憎鬼厭的小滑頭,怎麼可以——」

「可以怎麼?和你此刻企圖對待我的法子有什麼不同?你這自高自大的肥白痴,老子要——」

「要怎樣?」金叫道。

「——要撲向你,聽憑你把我揍得滿地找牙,」洛克說,「然後讓你恨不得想自殺!如何啊?混賬!」

「我已經恨不得想自殺了。」金說,「諸神在上,你就不能放手,讓我去完成這事情?這點自由也不肯給我?你至少能活下去,去找別的鍊金術士,別的用毒高手。你的機會比我的大。」

「大你的頭!」洛克說,「我們何時有別的做事方法了?否則的話,你何不讓我在卡莫爾城流血而死?記得當時我很執著於這樣的念頭。」

「是的,可——」

「難道輪到你就不一樣了?」

「我——」

「二位先生,」澤米拉說,「或者二位小孩子。拋開別的考慮不談,今天下午我把最小的小艇給了巴思林,讓那龜孫子死在波浪間,而非我的船上。單憑哲羅姆你一個人,劃別的小船進入塔爾維拉,需要的時間只怕頗為可觀。除非你有飛天的本事,因為我不打算把蘭花號帶進破浪礁之內超過一箭的距離。」

「要是非得如此的話,我游泳——」

「別被憤怒沖昏了頭腦,哲羅姆。」達拉卡夏抓住他的肩頭,「要冷靜。冷靜是唯一的取勝之道——假如你還想用任何事情補償蘭花號遭的劫難。還有我的大副。」

「媽的。」金嘟囔道。

「一起去。」洛克說,「你沒把我留在卡莫爾,留在維爾維拉佐,他媽的我怎麼能把你留在塔爾維拉?」

金皺起眉頭,攥緊欄杆,望進海水中。「他媽的太可惜了,」末了,他說,「罪塔尖的那些錢。一直沒有弄出來的機會。計畫也沒施行。」

洛克咧嘴一笑,忽然轉換話題,這是金讓步時維護自尊心的方法。

「罪塔尖?」澤米拉問。

「我們的故事還有幾個部分沒告訴你,澤米拉,請原諒。盤算太多,有時候沒法面面俱到。我們,呃,有幾千索拉里存在罪塔尖的賬本里。媽的,若是有辦法撈出來的話,我肯分你一半,但這樣的許諾毫無意義。」

「要是能在城裡找個人,幫我們洗出來就好了。」金說。

「就別惋惜地板上的啤酒了,」洛克說,「不僱傭,不行賄,我們在塔爾維拉只怕半個朋友也沒有。倒真是需要該死的朋友的時候。」他站到金的身邊,學著大個子的模樣,假裝被大海吸引了心神,然而,他想到的卻只是帆布包裹的屍體落入大海的情形。

屍體落下,他和金原先就計畫利用繩索,安全逃出——

「他媽的讓我想一分鐘。」洛克說,「朋友,朋友!我們需要的是朋友。我們把斯特拉戈斯和雷昆耍得團團轉。過去兩年里,我們沒費神去應付什麼人?我們漏掉了什麼人?」

「神廟?」

「想法不錯,不對——誰還在這堆血淋淋的爛事里有切身利益?」

「至高會?」

「至高會,」洛克說,「那群腦滿腸肥、鬼鬼祟祟、詭計多端的雜種!」洛克用手指敲打欄杆,想暫時忘記悲傷,把十幾個不切實際的主意捏合成一個天衣無縫的計畫。「想想看,我們和什麼人賭過錢?在罪塔尖見過什麼人?」

「尤蓮娜·帕斯卡里斯。」

「不,她在桌上幾乎沒有位置。」

「德·莫萊拉——」

「不。諸神啊,誰不把他當笑話看?誰能讓至高會迅速做出反應?誰在維拉城混的時間足夠長,不但受人尊敬,還能暗中操縱,鞏固自己的地位?七人內議會,我們需要的正是他們!其他人都見鬼去吧。」

研究至高會的政治結構,和看雞內臟占卜有異曲同工之妙,洛克這樣想。商人議事會分三層,每層有七人,底下兩層的座位各有什麼責任,這是公開的常識;而內議會只有人名傳世——他們如何分配權力,如何行使職能,在外人看來都是謎團。

「科多。」金說。

「老科多還是萊昂尼斯·科多?」

「兩個都行。馬留烏斯是七人內議會之一,萊昂尼斯遲早要進去。馬留烏斯的年紀比佩里蘭多的卵蛋都大。要是有人使喚得動至高會,想必那就是你腦子裡轉的瘋狂念頭——」

「半瘋而已。」

「我認得出你臉上這種該死的表情!兩個科多都是你想找的人,可惜從沒見過這對混球。」金警惕地看著洛克,「你真的有那種表情了。你究竟有什麼打算?」

「我想……假如我想一樣不落全到手呢?反正咱們已經在策劃自殺了,為什麼不幹脆放手一搏?找雷昆,完成計畫;找斯特拉戈斯,榨出答案或是弄到解毒劑。然後報復他,怎麼狠怎麼來。」洛克做個姿勢,拿匕首捅著隱形的塔爾維拉執政官。他覺得很解恨,於是又做了一遍。

「他媽的該怎麼做?」

「這個問題最值錢,」洛克說,「你這輩子問過的最好的問題。我們需要某些東西。首先,按照近期事態的發展動向,塔爾維拉的全體市民估計都想帶著手弩和火炬上碼頭迎接咱們。因此,咱們得喬裝打扮一下。十二神的可憐祭司,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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