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桌上的牌 第十四章 蹂躪銅海

1

加夫雷·羅丹諾夫蹚過淺灘,站在一艘傾覆的漁船旁邊,傾聽拍打漁船碎裂船體的海浪,水波沖刷著他的腳踝。離開浪子港城區這麼遠,沙灘和海水都是潔凈的。水上沒有糞便,水下沒有朽爛的金屬和陶器的碎片,也沒有腫大的浮屍如皮筏般漂蕩,聚集起嘎嘎的海鳥。

奧瑞姆月十七日,黃昏時分。達拉卡夏出發一周了。上千海里之外,加夫雷心想,大錯已經鑄成。

依德蓮娜打聲唿哨。她靠在被人遺棄的漁船上,和他既不太近也不太遠。她在場只是為了顯示羅丹諾夫並不孤單,以及君主號的船員知道他來參加會議。

傑奎琳·考瓦德抵達現場。

她把大副留在依德蓮娜身旁,脫掉靴子,連褲腳也不挽就走進了水中。考瓦德雖說上了年紀,但決不輕易低頭,她橫行這片水域的時候,他年紀尚小,還在埋頭苦讀發霉書卷,見過的船隻僅限於繪在羊皮紙上的圖畫。

「加夫雷,」她說,「謝謝你願意遷就我。」

「此時此刻,你只有一件事情願意討論。」羅丹諾夫說。

「是的。你腦子裡也裝著同樣的事情,對嗎?」

「發誓不干涉達拉卡夏是個錯誤。」

「真的嗎?」

羅丹諾夫把大拇指扣在武器腰帶上,低頭望進黑沉沉的海水,浪花淹沒了他的腳踝。「應該硬下心腸的時候我卻心軟了。」

「你把自己看做什麼?唯一有權否定她行為的人?」

「我不該起誓的。」

「那麼,形勢就會是四對一,你是『一』,」考瓦德說,「達拉卡夏向北去的時候也會一直留心身後。」

羅丹諾夫覺得身體里既冰涼又興奮。

「過去這幾天,我注意到一些有趣的事情,」她繼續道,「你的船員在市區待的時間越來越少。你裝載淡水。我還看見你在後甲板測試工具,檢查反向高度儀。」

他愈加興奮了。獨自會面,考瓦德來質問他,還是來表示支持?如果是前者,她會蠢到將自己放在他觸手可及的範圍內嗎?

「那麼,你知道了。」停了良久,他說。

「是的。」

「你打算勸說我,要我罷手?」

「我只是希望處理得妥帖。」

「呃。」

「你在劇毒蘭花號上安插了人,對吧?」

儘管一時不知如何應對,但羅丹諾夫發覺自己無力反駁。「告訴我,你怎麼知道的,」他說,「我就不否認,免得侮辱到你。」

「經驗之談。記得嗎?你曾經試圖在我的船上安插眼線。」

「哈,」他咬著牙吸氣,「萊拉果然不是死於船上事故的。」

「既是也不是,」考瓦德說,「發生在船上,這點沒錯。」

「你有沒有——」

「責怪你?怎麼會。你很謹慎,加夫雷,而我又是把謹慎當做人生信條的人。共有的謹慎態度讓你我今夜聚首。」

「和我一起去?」

「不了,」考瓦德說,「我的理由很實際。首先,君主號準備好了,時刻可以出發,而威龍號則沒有。其次,你我同時出海會引起……讓人不悅的程度的懷疑,特別是當達拉卡夏遲遲不歸的時候。」

「反正會有懷疑,也會被人證實。我的船員不可能永遠守口如瓶。」

「有許許多多的可能性,能夠讓兩條船在外海意外相遇。」考瓦德說,「可如果我們結隊出航,唯一合理的解釋就將是共謀。」

「您看,這是何樣的巧合啊。」加夫雷說,「你好幾天前就發現我在準備,可威龍號卻還沒有出海的打算。」

「這個嘛——」

「算了吧,傑奎琳。今夜會面之前,我本就打算獨自去解決事端。只是別以為你可以誆我替你賣命。」

「加夫雷,別生氣。只要箭能夠射中目標,誰拉開了弓又有什麼打緊呢?」她解開發繩,讓灰發在潮濕的海風中自由飄揚,「你究竟什麼打算?」

「我想很簡單。找到她,在她造成足夠讓斯特拉戈斯得償所願的後果前找到她。」

「追到了她,然後呢?船貼船,進行禮貌的交談?」

「警告。最後一次機會。」

「給達拉卡夏的最後通牒?」她皺起眉頭,臉上的每處線條都直立起來,「加夫雷,你很清楚她遇見威脅會作何反應:就彷彿進了網的鯊魚。想靠近那種狀態下的凶獸?你會丟掉一隻手的。」

「那就只能戰鬥了。你我都清楚,這是避免不了的。」

「戰鬥的結局呢?」

「我的船更強大,要拚命的話也多八十個人。結局好看不到哪兒去,但我不認為她有多少機會。」

「澤米拉必須死。」

「那正是我的想法——」

「想來你是打算按照禮節行事,允許澤米拉死在戰鬥中的吧?」

「允許?」

「考慮一下,」考瓦德說,「澤米拉的做法或許太危險,無法容忍,但她的邏輯卻無懈可擊。」

「所以呢?」

「殺死她,以及拉維勒和法羅拉,等於給化膿的傷口紮上繃帶。潰爛會越來越深。我們必須撲滅馬克西倫·斯特拉戈斯的野心,而不是暫且挫敗它。」

「這我同意,可是,考瓦德,我對轉彎抹角的興趣和給養消耗的速度成正比。我打算和達拉卡夏硬碰硬。請允許我也按照禮節行事。」

「斯特拉戈斯需要一場勝利,不只是為了他的虛榮心,更是為了挑撥維拉城的居民。那場勝利若是就發生在塔爾維拉附近的水域,而且又足夠多姿多彩,他有什麼必要費神費力非得跑一趟南方呃?」

「我們把犧牲品送上祭壇,」羅丹諾夫輕聲說,「我們把澤米拉送上祭壇。」

「等澤米拉造成破壞,等她撩撥起了維拉城的恐慌,假如這位臭名昭著的海盜、聲名狼藉的惡棍,澤米拉·達拉卡夏,頭頂上懸著五千索拉里賞金的人,被套上鎖鏈,在塔爾維拉遊街示眾……愚不可及地再次挑戰維拉城,迅速被執政官處以極刑——」

「斯特拉戈斯的勝利。塔爾維拉萬眾矚目。」羅丹諾夫嘆息道,「澤米拉則被掛進堆場深淵上的籠子里。」

「皆大歡喜。」考瓦德說。

「可是,我不一定能活捉她。」

「無論你把什麼交給執政官,價值都是一樣的。屍體或是活人,生魂或是死靈,那都是他的戰利品,維拉人將衝上街頭,觀賞奇景。我想,劇毒蘭花號剩下的船員最好也交給他。」

「臟活兒歸我,勝利者的花冠歸他。」

「而鬼風群島就安全了。」

羅丹諾夫望著港灣的水面,佇立良久,最後終於說:「我們的假設而已,但也沒有更好的想法了。」

「何時動身?」

「早上漲潮。」

「駕著君主號穿過商人門,這下我不嫉妒你的船——」

「我也同樣。我走居留道。」

「大白天的走居留道?」

「每個小時都很重要。我不想浪費時間。」他轉身走向沙灘,彎腰撿起靴子,「要是沒趕上時間落座,最後一把下注無論如何也與你無緣。」

2

洛克的眼睛忽然被淚水刺得生疼,他把手指從扳機上挪開,把那具巷戰武器指向天空。

「至少也該告訴我原因吧?」他說。

「回頭說。」金沒有放下他的武器,「十字弓遞給我,慢慢來,慢慢來。」

洛克的胳膊在顫抖,神經質的反應讓他的動作變得突兀異常。洛克集中精神,盡量控制住情緒,將武器遞給了金。

「很好,」金說,「高舉雙手。你們倆有繩子吧?」

「當然。」

「我用十字弓指著他,你們把他綁起來。手和腳都要捆,千萬捆緊些。」

一名伏擊者把十字弓指向天空,從上衣口袋中摸出繩子。另外一人放低手弩,抽出短刀。他的眼神才從洛克移到他的同伴身上,金的下一個動作就來了。

他一手持自己的弓,另一手持洛克的弓,瞄準,射擊,冷靜異常。兩名襲擊者的頭顱上登時各多了一支短箭。

洛克聽見兩下尖厲的弓弩震弦聲,這一幕的意義從雙眼傳進腦海卻花了他好幾秒鐘。他站在那裡,渾身顫抖,大張著嘴,兩名陌生人噴洒鮮血,抽搐幾下,當即斃命。一名刺客臨死前終於扣下了扳機,響聲嚇得洛克魂不附體,而弩箭則嗖的一聲飛進夜空。

「金,你——」

「把他媽的武器遞給我能有多難?」

「可你……你說——」

「我說……」金丟下巷戰用的傢伙,揪住他的衣領使勁搖晃,「洛克,你那個『我說』是什麼意思?你就不肯集中精神,聽我說話?」

「你沒有——」

「諸神啊,你怎麼抖成這樣?你相信我了?你怎麼可以相信我?」金鬆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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