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袖中的牌 第十一章 近乎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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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犯人帶上來。」達拉卡夏船長說。

夜色已然籠罩了劇毒蘭花號的甲板,船在滿天繁星下停航落錨。月亮尚未升起。達拉卡夏站在後甲板欄杆前,煉金燈球在背後燃亮,她披了一塊防水油布當斗篷。她戴了一頂滑稽可笑的羊毛假髮,模樣頗似維拉文職官員在典禮上用的頭套。甲板前後黑壓壓地站滿了船員,犯人立在船中部的一小片空地中。

紅色信使號的船員在早晨的戰鬥中活下來了十九人。此刻被捆住手腳傻乎乎站在船中部的正是那十九個人。洛克朝金和賈伯磊身後挪了挪腳步。

「法庭書記員,」達拉卡夏說,「你弄來了一群可憐蟲。」

「大人,的確是一群可憐蟲。」德爾馬斯特洛副船長出現在船長身邊,她手握一卷文書,頭上同樣戴著可笑的假髮。

「從未見過這樣沒規矩、沒種的下等人。然而,公正的審判還是要進行的。」

「必須進行,大人。」

「他們有什麼指控?」

「連串的滔天罪行,能讓血液凝成果醬。」德爾馬斯特洛打開紙卷,抬高嗓門念道:「肆意拒絕塔爾維拉執政官的親善好意。蓄意逃離執政官在迎風岩準備的上佳住所。竊取海軍船隻,意欲將之用于海盜生涯。」

「太可恥了。」

「的確如此,大人。接下來的罪行有些讓人摸不著頭腦:部分船員嘩變,某些人據稱缺乏才能。」

「有些人這個,有些人那個?法庭書記官,我們無法容忍不團結的行為。用同樣的罪行指控所有人吧。」

「明白了。參與嘩變的人其實缺乏才能,而缺乏才能的其實也是嘩變的人。」

「好極了。真是精妙,多麼堂皇的話啊。毫無疑問,我要在書里引用它們。」

「那一定是十分重要的著作,大人。」

「這些可憐蟲還有什麼罪過?」

「在赤旗下進攻和盜竊,大人。於今年菲斯托月二十一日在銅海犯下武裝海盜的罪行。」

「卑鄙無恥,荒謬絕倫!」達拉卡夏叫道,「讓事實說話吧,我覺得我快歡喜得昏過去了。告訴我,有誰肯替這些人辯護?」

「沒有,大人,他們身無分文。」

「啊哈,他們的權力和利益受誰家的法律保護?」

「誰家也不保護,大人。陸地上的法律不肯保護和幫助他們。」

「多可悲啊,但又在意料之中。沒了上位者的指引,這些嚙齒動物躲傳染病似的避開美德,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他們能夠行善積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幾乎沒有,大人。」

「還有一樁小事,也許可以揭露出這夥人的本來面目。法庭書記官,能否描述一下他們的同伴和友人?」

「那可說來話長了,大人。劇毒蘭花號的高級船員和普通船員都是他們的夥伴。」

「諸神在上,」達拉卡夏叫道,「你莫不是說了劇毒蘭花號?」

「的確如此,大人。」

「他們有罪!在任何方面都有罪!有罪到了骨子裡去,人類能犯的最聳人聽聞、最滅絕人性的罪孽他們都有!」達拉卡夏扯下假髮,摔在甲板上,一腳踏在腳下。

「多麼睿智的裁決,大人。」

「這是法庭的最終裁斷,」達拉卡夏說,「權威不容置疑,決心不容動搖,既然他們在大海上犯罪,就把他們交給大海吧。推他們下海!希望諸神不要太著急展示慈悲心懷。」

船員歡聲雷動,從各個方向衝上甲板,將囚犯簇擁起來。人們又是拖,又是拽,把洛克弄到港舷登船口,一張運貨網兜擱在甲板上,底下還墊了一面風帆。兩者的邊緣縫合一體。信使號的前船員被推上去,勒令不得亂動,幾十名水手在德爾馬斯特洛的指揮下走向絞盤。

「準備執行判決。」達拉卡夏說。

「拉起來!」德爾馬斯特洛大叫。

前桅和主桅的底層帆桁間搭起了複雜的滑輪和索具組合,水手推動絞盤,網兜邊緣應聲而起,蘭花號看守囚犯的船員退後幾步。幾秒鐘後,信使號的前船員被吊離甲板,擠在一起,彷彿落進陷阱的一群動物。洛克抓住粗糙的網格,免得落進中央處糾結成團的許多肢體里。網兜盪出欄杆,在黑暗中搖擺,底下十五尺處就是大海,眾人又是推搡,又是咒罵。

「法庭書記官,處決犯人。」達拉卡夏說。

「哎,丟下去!」

不會吧。洛克心想,就在同一瞬間,他們鬆手了。

裝滿囚徒的網兜忽然下墜,許多條喉嚨發出徒勞的叫嚷聲,同樣是這些人,在翠鳥號上作戰時卻都緊咬牙關。所幸網兜邊緣鬆弛了下來,至少讓眾人有了掙扎和磕碰的空間。就這樣,他們撞上了水面——更確切地說,撞上的是網兜和船帆的緩衝墊子,而海水還在其下。

他們嘶喊著亂七八糟滾作一團,一兩秒後,網兜邊緣浸濕了開始下沉,黑暗中溫暖的海水湧向眾人,他們這才停止掙扎。有那麼一刻,洛克真的慌了神——很難不慌神,因為綁住手腳的繩結是確實存在的——過了幾秒鐘,網兜和船帆的邊緣又開始升起,他們被提出了水面。和囚徒一起包在織物中的海水深及洛克腰部,船帆圍成了一個微型池塘,讓眾人可以立起來胡亂撲騰。

「大家都沒事吧?」那是金的聲音。洛克看見金站在正對面的網兜邊緣,兩人之間隔了五六名推搡濺水的男人。看見金在那兒似乎待得頗為愜意,洛克不禁皺起眉頭。

「他媽的好玩。」思特雷瓦一條胳膊撐起身子,另一條被粗陋的托架固定在胸前。幾名信使號的前船員在檢查骨頭斷裂的地方,幾乎所有人身上都有割傷和瘀青,但誰也沒有因為傷痛而不參加儀式。

「大人!」洛克聽見德爾馬斯特洛說話,抬頭張望。副船長在港舷登船口俯視他們,手中拎了一顆燈球。網兜距離蘭花號的黑色船殼有三四尺遠。「大人,他們不肯淹死!」

「什麼?」達拉卡夏出現在德爾馬斯特洛身旁,假髮又戴回頭上,比先前更加歪斜了,「沒禮貌的小雜種!居然拿這種可笑的方式拒絕處刑,浪費法庭的寶貴時間?書記官,幫他們一把!」

「哎,大人,馬上就幫他們乖乖受溺。甲板水泵準備!甲板水泵發射!」

兩名水手抬著帆布水喉出現在欄杆旁。暖乎乎的鹹水噴射而出,洛克急忙扭轉身體。還不賴,他想,可幾秒鐘後,某種比海水硬實的東西啪地一下砸在了後腦勺上,濕乎乎、刺啦啦的。

這種東西落個不停——油脂麻絮,洛克忽然意識到——沒有特定的目標,船員手勁很大。水手在欄杆邊一字排開,把那東西砸向網兜里的囚徒,破布和纜繩碎片雨點般降下,散發出油脂腐敗的臭味,洛克對這種味道十分熟悉,他有不少一大早拿油脂塗抹桅杆的經驗。攻擊持續了幾分鐘,到了最後,洛克已經分不清身上哪兒是油脂,哪兒是衣服,禁閉空間中的海水漂浮了一層臭烘烘的麻絮。

「難以置信,」德爾馬斯特洛叫道,「大人,他們還在原處!」

「還沒淹死?」

澤米拉再次出現在欄杆旁,莊重地取下假髮。「受詛咒了。大海拒絕接受他們,必須把這些人拉回船上。」

幾秒鐘後,頭頂的繩纜開始拉緊,網兜和帆布的小小囚籠升上水面。不到一秒鐘前,洛克覺得某種巨大而強有力的生物掃過腳下的帆布,他驚得一縮身子。幾秒鐘後,他們終於全身離開水面,吱吱呀呀地向甲板而去。

然而,懲罰還沒到頭。網兜扯到欄杆高度,卻沒拉回甲板上方,而是繼續懸在黑暗之中。

「鬆開旋轉索具!」德爾馬斯特洛叫道。

洛克看見一名小個子女人跳上頭頂的繩纜集合處。她從掛起網兜的巨大木滑輪里抽出銷子。洛克知道木滑輪中的圓形金屬軸承是幹什麼用的,它上了數層油脂,能輕易讓笨重的貨物旋轉起來,使得重量均勻分布。他們就是那貨物。

欄杆旁的船員抓住網兜,讓它旋轉得更快,幾秒鐘後,囚徒便一個個轉得嘔意盎然,周圍的世界化作片段——暗沉沉的海水……甲板上的燈……暗沉沉的海水……甲板上的燈……

「諸神啊。」某位夥計說,接著大聲嘔了出來。旁人趕忙從那可憐的傢伙附近逃開,洛剋死死攥緊網兜邊緣,努力將這群踢打、顫抖、旋轉的男人擠出腦海。

「打掃衛生!」德爾馬斯特洛叫道,「甲板水泵發射!」

鹹水再次打上急速旋轉的人群。網兜帶著洛克一圈圈旋轉,他每隔幾秒鐘就要和水流交匯一次。時間一分鐘一分鐘過去,他的眩暈越來越厲害,儘管嘔吐已經蔚為風尚,但他還是凝聚起每一滴的尊嚴感,只是為了不步眾人後塵。

他眩暈得太過厲害,釋放又來得太快,直到緊緊攀著的網兜忽然鬆開,洛克才意識到大家早已轉回了甲板上方。他一頭栽倒在網兜、帆布和底下的硬木板上。網兜雖已停止旋轉,世界卻還沒有停下腳步,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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