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袖中的牌 第九章 劇毒蘭花

1

他們的囚室位於劇毒蘭花號的最底層,可諷刺的是,它也是最高的一層甲板——從天花板到腳下足有十尺。然而,堆疊起的木桶和油布口袋卻把艙內塞得滿滿當當,只在物品凹凸不平的表面上留下一段空間,暗比棺材,窄得只堪爬行。洛克和金彆扭地坐在貨物堆上頭,腦袋盯著天花板。漆黑的房間惡臭難當,撲鼻而來的氣味糅合了泡過污泥的最底層甲板繩索、發霉朽壞的帆布、腐敗的食物和已經失效的煉金防腐劑。

理論上說,這裡是前貨艙,船舭位於他們左邊十尺的地方,用一塊隔艙板封住。右手不到二十尺的地方是彎曲的黑色船首迎接風浪的位置,他們能聽到柔和的海浪聲,海水在頭頂三四尺的地方輕輕拍打船身。

「銅海上最友善的好人,最舒適的房間。」洛克說。

「黑暗倒是很合我的胃口,」金說,「跌跤落水的時候把該死的眼鏡弄丟了。」

「今天丟的可真不少,先是一艘船,一筆小財富,你的短斧,現在是你的眼鏡。」

「還好啦,丟的東西越來越不值一提。」金捏響指節,聲音在黑暗中聽來頗為古怪,「你覺得咱們在這兒待了多久?」

「一個小時?」洛克嘆息道,手上用勁,推開貼在星舷隔艙板上的身體,吃力地尋找躺起來更加舒服的地方,他周圍全是木桶的箍頂和裝滿粗笨物體的口袋。要是非得無所事事地等待,他寧可無所事事地躺著。「又不可能把咱們永遠關在這兒。我想這只是……殺殺威風。接下來是啥還很難說。」

「躺舒服了嗎?」

「正盡我所能呢。」洛克推開一個口袋,終於找到了足夠伸展身體的空間,「這就不錯了。」

幾秒鐘過後,頭頂傳來許多雙腳踩在甲板上的吱吱嘎嘎聲,緊接著是金屬刮擦的聲音。通往上一層甲板的艙蓋(連那東西也用油布裹了一層,以隔絕全部的光線)被掀開了,一團蒼白的光線射進黑暗,洛克不由得眯起眼睛。

「才剛躺舒服了。」他嘟囔道。

「貨艙排查,」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尋找沒放對位置的東西,你倆符合我的標準。」

金爬到那一方暗淡的光線中,抬頭上望:「艾茲麗副船長?」

「德爾馬斯特洛,」她說,「艾茲麗·德爾馬斯特洛。因此,是德爾馬斯特洛副船長。」

「請原諒。德爾馬斯特洛副船長。」

「這態度不錯。覺得二位的房間如何?」

「味道可以再壞一些,」洛克說,「不過想拿尿泡透所有東西需要幾天時間。」

「希望你們能活到口糧不足的時候,」德爾馬斯特洛說,「那時候吃喝的東西讓你回憶起現在的味道就心生嚮往。吶,通常我要垂下一段繩梯,可惜它只有三尺長。我想你們能克服的。慢慢上來,達拉卡夏船長忽然想和二位說說話。」

「能不能順便招待一頓好飯菜?」

「拉維勒,讓你穿了衣服上來就不錯啦。別磨蹭,小個子先請。」

洛克爬過金的身旁,沿著繩梯攀過艙門,最底層甲板的空氣都比底下清爽。德爾馬斯特洛副船長和八名披甲持劍的船員等在那兒,一名魁梧的女船員從背後擒住他,讓他站在艙口旁。幾秒鐘之後,金也探出腦袋,抓住他的是三名水手。

「不錯。」德爾馬斯特洛拉過金的手腕,咔嗒一聲用黑鋼手銬鎖住。接下來輪到洛克,她給洛克戴上冰涼的拘束物,扣緊,動作毫不溫柔。洛克從職業角度掂量了一下手銬。這東西上過油,不生鏽,扣得很緊,就算他對大拇指做一番痛苦的位置調整,也沒法掙脫出來。

「船長終於抽空和您的幾位老船員長談了一番,」德爾馬斯特洛說,「按照我的看法,她很好奇。」

「啊,太好了,」洛克說,「終於找到機會為自己辯解了。我可喜歡為自己辯解了。」

警惕的水手驅趕著兩人,他們沒過多久便走上了甲板,正趕上黃昏的最後一抹陽光逝去。太陽剛剛落下西方海平線,血紅色的眼睛懶懶闔上,淡紅色的雲團就是它的眼瞼。洛克滿懷感激地大口呼吸新鮮空氣,劇毒蘭花號人手之眾多又一次給他留下深刻印象。船員到處都是,有男有女,煉金燈球越掛越多,他們或者在光亮的甲板上忙碌,或者鑽進鑽出下層的船艙。

他們經過船中腹。主桅杆前一個黑黢黢的籠子里,有某樣東西邊咯咯叫邊瞎撲騰。雞舍——至少有一隻鳥兒被他們攪擾了,使勁兒啄著籠子。

「多可憐啊。」洛克嘟囔道。

蘭花號的船員領著他走向船尾,金在背後幾步路的地方。到了後甲板,站在通往船尾艙室的升降樓梯口,德爾馬斯特洛打個手勢,幾個水手又捉住了金的胳膊。

「只邀請了拉維勒一個人,」她說,「法羅拉閣下就在這兒等你,看接下來怎麼處理。」

「啊哈,」洛克說,「哲羅姆,你就舒舒服服等著吧。」

「『冰冷的牆壁困不住自由的人,』」金面帶微笑,背誦道,「『鋼鐵的鐐銬也無法造就奴隸。』」

德爾馬斯特洛副船長報之以奇怪的眼神,過了幾分鐘,她應答道:「『剛被鎖鏈羈困的人,舌尖總能吐出大膽的言辭——彷彿燧石迸發的火花,生命不息,發熱不止。』」

「您也讀過《十名誠實背節者》呀?」金說。

「你不也是?很有意思。這可……是件全然無關的事情。」她輕輕推了洛克一把,示意他走下扶梯,「等在這兒,法羅拉。哪根手指動得礙眼了都會讓你當場送命。」

「我的手指保證一根根都乖乖的。」

洛克跌跌撞撞爬下扶梯,底下的黑暗空間和紅色信使號格局幾乎相同,只是面積更大。若是洛克的估計夠準確,那麼劇毒蘭花號比信使號大概長一半。帆布帘子隔出幾間小艙室,一邊兩間,另有一扇厚實的巫木門扉,通往船尾艙室,此刻正關得嚴嚴實實。艾茲麗隨手推開洛克,敲了三下門。

「艾茲麗,還有您的疑問號。」她叫道。

幾秒鐘後,門閂從裡面拉開,德爾馬斯特洛示意洛克先走。

達拉卡夏船長的房間和「拉維勒船長」的迥然不同,到處都是住了很久、而且住得很舒服的證據:煉金寶石燈球裝在黃金框架中,許多棱面折射出充足的光線;房間裡層層疊疊堆了不少織錦掛毯和絲綢枕頭;幾個海員箱支起過漆木板,桌上擺滿了空盤子、折好的地圖和價值不菲的導航器具。看見自己的箱子大張著口擺在達拉卡夏的椅子旁,洛克心頭不禁一陣刺痛。

船尾舷窗的遮光板拉了上去,達拉卡夏坐在窗前,她脫掉了外套和護甲,膝蓋上坐著一名三四歲的女孩。透過窗戶,洛克望見夜色逐漸降臨在紅色信使號上,船上有燈光躍動,肯定是維修隊伍在勞作。

洛克瞥向左方,想看清是誰替他開門,低頭時才發現自己正和一名捲髮男孩面面相覷。男孩的年齡不比澤米拉懷中的女孩更大,兩個孩子都繼承了她烏黑的頭髮和部分長相,但他們的膚色略淺,像是陰影中的沙漠。艾茲麗一邊愛撫男孩的頭髮,一邊推了洛克一把,讓他繼續往裡走,男孩有點兒害羞,退到了旁邊。

「你看,」澤米拉沒搭理走進房間的兩人,指著船尾舷窗說,「看見了嗎,珂塞塔?知道那是什麼嗎?」

「是船。」小女孩說。

「對極了。」澤米拉麵露微笑……不對,洛克糾正自己,這絕對是志得意滿的嘲笑。「媽咪的新船。媽咪在船上找到好可愛的一小堆金子。」

「金子!」小女孩拍起手來。

「沒錯。親愛的,看船啊。你看那艘船。能告訴媽咪嗎,那些高的東西是什麼?伸向天空的高的東西?」

「那是……嗯……哈!不。」

「不?是不知道呢,還是打算嘩變了?」

「花變!」

「媽媽的船上不許嘩變,珂塞塔。再看看吧,媽咪跟你說過,那些東西是什麼,對不對啊?伸向天空,能撐住風帆,它們的名字是……」

「桅杆。」女孩說。

「桅杆,真聰明。有幾根啊?媽咪的新船有幾根桅杆啊?替媽咪數一數。」

「兩根。」

「真聰明!媽咪的新船有兩根桅杆,太對了。」澤米拉湊近女兒的臉,兩人蹭蹭鼻子,珂塞塔咯咯直笑。「再問你,」澤米拉說,「船上還有什麼東西有兩件的?」

「嗯……」

「就在船艙里,珂塞塔。替媽咪找到它。」

「嗯……」

女孩四處張望,幾乎把左手的每根手指都塞進了嘴裡,最後眼神落在一雙裝了劍鞘的佩劍上,佩劍靠在舷窗下的牆邊。

「劍。」珂塞塔說。

「對極了!」澤米拉親吻女孩的面頰,「媽咪有兩柄劍。至少在你看得見的地方有兩柄。現在,做個乖女孩,和艾茲麗上去好嗎?媽咪要和這位先生單獨聊兩句。帕奧羅,你也去吧。」

艾茲麗走過艙室,抱起珂塞塔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