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袖中的牌 第八章 夏末風暴

1

黑黢黢的水漫過船首,拍打船身,遍灑空中,鉛彈般砸在洛克的油布雨衣上。暴雨先從一面橫著撲上來,再從另外一面橫著撲上來,就是不從上面直著掉下來,紅色信使在狂風的灰色巨手中前後搖擺。

「法羅拉大副!」洛克攥緊繞了主桅打了一圈結的安全繩(類似的繩結遍布整個甲板),朝主甲板艙口大叫道,「水泵間積了多少水?」

金的回答隔了幾秒鐘才傳上來:「兩尺!」

「很不錯,法羅拉大副!」

洛克發現巴爾德·馬祖卡正盯著自己,他按捺住心頭的不安感。卡德烈斯死在昨天,他知道船員把這當做最糟糕的那種噩兆。他們不再遮遮掩掩地談論女人和貓的話題,飽含惡意的視線紛紛投向一個人,那就是奧林·拉維勒,他作為船長和救星的地位正岌岌可危。再回頭看舵手時,馬祖卡已經轉移了注意力,眼望前方叮人的暴雨,似乎全神貫注於活計中。

兩名著雨衣的水手站在馬祖卡背後,守著第二舵輪,波濤太過洶湧時,船舵的控制手輪很容易滑出操縱者的手掌。他們的面孔在兜帽中晦暗不清,這些人對洛克也沒什麼好臉色。

風呼嘯著切過空中的纜繩和帆桁,大多數風帆都緊緊地束了起來,單靠著縮起大部分面積的上桅帆,大體將船推向西南方。信使號朝星舷傾斜太甚,馬祖卡和他的助手不僅僅是守住舵輪。咆哮的大海需要他們時刻保持警惕,免得船隻傾覆,即便如此,他們和海面的距離依然愈來愈近。

灰綠色的海水浸過洛克的腳趾,他倒吸一口涼氣。洛克早就脫掉了靴子,免得不小心踩傷別人。滾滾海水淌過甲板,彷彿不受歡迎但不肯離開的客人,繼而或者流進排水孔,或者順著墊在艙口柵底下的防雨帆布滲進船艙。海水其實很暖和,然而,身處不見天日的暴風中心,風如一柄柄飛刀划過身旁,他的想像力讓海水變得冰冷。

「拉維勒船長!」

賈伯磊扶著港舷欄杆走過來,防風燈球拎在漆黑如夜色的手中。「幾個小時前就該收起他媽的上桅杆!」他叫道。

自從洛克今天早晨起床以來,賈伯磊已經斥責和提醒了他五六次,語氣中絕無恭敬的意思。洛克抬頭望向主桅和前桅的最頂端,它們幾乎消失在了頭頂上翻滾的雨霧之中。「我想過,賈伯磊,但看起來並無必要。」按照洛克讀過的資料,即便帆桁上不掛風帆,上桅杆在劇烈的暴風中也會由於槓桿作用承受不必要的壓力,甚至在船隻猛然起伏時折斷落下。可他腦子裡念頭太多,忘了卸下上桅杆。

「要是扯了許多索具落下來你就覺得他媽的有必要了!」

「也許過一陣會需要卸下它們,賈伯磊,如果我覺得有必要的話。」

「如果你覺得有必要的話?」賈伯磊瞠目結舌地瞪著洛克,「拉維勒,你的理智是不是丟了個乾淨?卸上桅杆是幾個小時前該乾的事情,風吹得越來越厲害了,現在誰他媽的有空再干?迫不得已的時候也許還可以試試看……他媽的,估計沒多久了!船長大人,您是不是從沒進過銅海深處啊?」

「哎,哎,我當然來過。」洛克在油布底下直冒冷汗。若是早些知道賈伯磊的海上知識豐富到這等地步,他該把行船細節都交給對方處理,可惜此刻為時已晚,洛克的不足已然暴露無遺。「請原諒,賈伯磊。卡德烈斯是我的好朋友,失去他讓我有點兒昏頭了。」

「這倒是不錯!可失去他媽的船怕是讓大家不只昏頭,頭兒。」賈伯磊轉過身,沿著港舷欄杆離開,幾秒鐘以後,他又轉身回到洛克面前,「你我都清楚一件事情,拉維勒,船上他媽的一隻貓也沒有!」

洛克垂下頭,抱緊主桅。馬祖卡和他背後的幫手沒聽見賈伯磊的叫聲,這是不切實際的希望。不過,等他回頭張望的時候,他們什麼也沒說,臉上也沒有任何錶情,只是直視暴風雨,當洛克是個根本不存在的物體。

2

船艙內情況如同噩夢。甲板上至少還有桅杆和洶湧的海洋可供參照。汗水、尿液和嘔吐物的氣味讓船艙內越來越悶濁,顫顫巍巍的艙壁彷彿心懷惡意,不時陡然傾斜。海水從艙口和格柵灌進甲板底下,無視船員事先做好的一切準備。主甲板內回蕩著呼嘯的風聲和水泵在最底層甲板發出的鏗鏗響動。

水泵是精良的維拉機械製品,能把海水抽上來,從船身的洞眼高速噴出;然而,在這種天氣下,水泵需要八名男人提供動力,船員輪流上陣,一個個累得直不起腰。即便是健康狀況良好的船員隊伍見了這樣的活兒也要發怵,何況信使號的船員離開監獄的時候少有幾人使得出全身力氣。

「水積得深了,船長。」漆黑之中,洛克認不出說話的是誰。那人把腦袋探出最底層甲板的艙門。「水泵間積水過三尺,阿斯泊說某處的接縫爆開了,他需要人手修補。」

阿斯泊是船員中最接近於隨船木匠的人。「我來想辦法。」洛克說,但腦子裡卻空空如也。十個人在甲板上走不開,八個人驅動水泵……這八個人也差不多到頭了。另有六七個身體弱得連當壓艙物都不夠格。一個小隊和金在底層甲板忙活,搶救裝食物和淡水的木桶,有幾個沒固定好的已經撞開了。八個人在幾尺外的主甲板上半睡半醒,他們一夜沒有合眼。兩個人斷了骨頭,正自把自為地拿葡萄酒麻醉傷痛。信使號的值班計畫太過粗陋,在暴風雨面前不堪一擊,洛克努力按捺住恐慌情緒的忽然發作。

「叫底層甲板的法羅拉大副。」末了,他說道,「讓他和他的手下先幫阿斯泊堵漏,再去收拾存貨。」

「哎,哎,頭兒。」

「拉維勒船長!」

前一名水手剛離開,底下又傳來一聲怒叫,洛克站在艙口答話:「什麼事?」

「船長,我們推不動該死的水泵了!我們需要休息,沒法無休無止地推下去。我們還需要吃的!」

「兩樣都會有的,」洛克說,「十分鐘之內。」事實上,他知道那幾乎不可能。所有備選的人要麼病了,要麼傷了,要麼疲憊不堪,要麼騰不開手。他轉身走向甲板,甲板上值班的和驅動水泵的,讓他們換一換。雙方大概都不會歡喜,但至少能讓信使號在徹底淪陷前再支撐幾個小時。

3

「你什麼意思,沒有翻轉沙漏?」

「拉維勒船長大人,希望您他媽的原諒他媽的我們,但我們實在沒有時間翻轉沙漏,也沒空管什麼航行記錄,自打……自打他媽的天曉得多久以前。反正有段時間了。」

巴爾德·馬祖卡和副手抓舵輪的樣子彷彿是要藉此逃生,而非替信使號把握方向。兩個舵輪各由兩名水手操縱,他們周圍除了咆哮的暴風就是刺人的雨點。海浪至少有二十尺高,一次次砸過船首,在甲板上泛起白沫,沖刷著洛克的腳腕。他們終於放棄了向南的航線,被風趕著朝正西逃竄,只靠前桅大橫帆的風帆提供動力。他們穿梭於一個個巨大如房屋的浪頭之間。

一道黃光划過洛克的視線邊緣,那是一盞防風燈球,燈球自由飛翔片刻,旋即消失於船身之外,很快就將成為深海魚兒的藏品。

洛克爬到羅經櫃旁,翻看領航員日誌濕乎乎的紙頁,匆忙寫就的最後一行是:

七十八莫甘蒂年菲斯托月七日下午三時,西南偏南,8節懇求艾奧諾寬恕這些小靈魂

洛克記不清何時像是下午的第三小時。風暴讓正午的天色黑得彷彿鯊魚的咽喉深處,閃電不時劃破天際,照亮按理說該是深夜的世界,現出一幕幕離奇詭異的場景。信使號在不知名的時間和空間中漂泊。

「至少還知道咱們在銅海里,」他在一片喧囂中高喊,「很快就能穿過這片苦海,然後再想辦法測定位置。」

若是真有那麼容易就好了。恐懼和疲倦讓洛克的感官敏感得過頭,無論哪個方向都是灰濛濛、打著旋的雨霧,他在艉舷把胃裡的冷餐吐了個乾淨……諸神才知道那是啥時候吃下肚的了。幾個小時前,也許吧。卡泰因的盟契法師若是出現在甲板上,手頭有能夠讓船轉危為安的魔法,洛克肯當場跪下去舔他的靴子。

頭頂忽然傳來可怖的巨響:先是爆裂的噼啪聲,然後是纜繩劈開空氣的嘶嘶聲。幾秒鐘過後,隨著一聲更加響亮的噼啪聲,彷彿皮鞭鞭笞肉體的啪啪聲音接連響個不停。

「當心頭頂!」賈伯磊在前面某處高叫。洛克和船被又一個猶如鐵鎚的巨浪拍得陡然傾斜。洛克腳下一滑,這反而救了他的小命。他跌倒在濕漉漉的甲板上,水花四濺,一片陰影恰好掃過左肩。碎裂的聲音過後,周圍的叫喊聲此起彼伏,黑暗驟然降臨,某件濕滑的軟東西裹住了他。

船帆!洛克推開船帆,掙扎著爬出來。一雙強壯的手抓住他的上臂,把他拽起身。那雙手屬於金,金抵住後甲板的欄杆,藉此穩定身體。洛克摔倒後向右滑了幾尺。他邊嘟囔感謝的話邊回頭看,他害怕的事情發生了。

主上桅被風扯了下來。變向風和船的顛簸折斷了桅杆支索。上桅向前方落下,墜落的過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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