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手中的牌 最後回想 自帶繩索的絞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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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多麼完美的地點,正適合一頭栽下去尋死。」洛克說。

他從薩隆科伯返回已有六個月。四把一套、做工精美的椅子安全地鎖在堪蒂薩花園的私人儲物室里。塔爾維拉的深冬時節,凜冽寒風統治了這個地區,若是不貨真價實地做一番重體力活動,否則想流淌個一兩滴汗水斷非易事。

自塔爾維拉出發,向北艱難騎行一小時左右,越過弗薩馬拉村莊及其周邊地區,映入眼底的是一片低矮茂盛的森林,長滿了多瘤節的巫木和琥珀棘木。森林旁邊是一條寬闊的岩石峽谷,峽谷兩壁呈屍體般的灰白色,讓此地彷彿大地上的一道巨大傷口。距離山谷峭壁十尺左右的地方,稀疏的橄欖色小草便絕了掙扎求生的念頭,洛克和金此刻正站在這裡,望著腳邊直下百多尺的懸崖和谷底的碎石地面發獃。

「照理說,咱們實在該多加練習。」金開始摘下裹在身上的繩子,繩子從右肩掛到左臀,足有六卷之多,「話也說回來,過去數年內,這技巧派上用場的機會也少之又少。」

「卡莫爾城的多數地方單憑空手即可爬上爬下,」洛克說,「那天晚上我們用繩子爬上德·馬瑞女士的高塔時,我記得你似乎不在場,她那片恐怖的舊領地上……卡羅、蓋多和我險些給守塔的鴿子啄成碎片。五六年前了吧?」

「哈,我當然在場,不記得了?我在地面替你們把風。鴿子的厲害我也稍稍瞥見了兩眼。我笑得險些尿褲子,幾乎沒法好好放哨。」

「在上頭就不怎麼好笑了,尖嘴的小畜生一隻只都有蛇蠍心腸!」

「千啄之死,」金說,「要是死得那麼有創意,多半能成為傳奇。我該就卡莫爾的食人鴿寫本書,拿來當敲門磚加入瑟林學院。肯定能出名。小蟲兒和我會為桑贊兄弟豎塊紀念碑的,銘牌保證寫得天花亂墜。」

「我呢?」

「給你留條註腳吧,要是有地方的話。」

「給我繩子,我讓你看看懸崖邊長什麼樣子,要是有地方的話。」

金把一卷繩子丟給洛克,洛克拔出繩索一頭,回頭走向森林邊緣,懸崖到森林大約有三十尺。繩索由偽絲細密編織而成,比大麻纖維做的要輕許多,也貴許多。洛克在那裡選了一株較高的古巫木樹,樹徑和金的肩寬差不了多少。他抽出好長一段繩索,將其繞過樹榦,瞪著繩索略有磨損的端頭冥想片刻,試圖憶起打繩結的技巧。

他一邊猶猶豫豫地動起手指,一邊回頭掃視身後令人憂鬱的景色。大風從西北方向持續刮來,天空被潮濕的霧靄籠罩,有如一片巨大的白翳。雇來的馬車停在樹林另外那頭,和他們約有三百碼的距離。他和金把堪蒂薩花園的精緻午餐塞給車夫,還配了滿滿一陶罐麥酒,答應頂多只離開幾個小時。

「金,」大個子走到洛克身旁,洛克囁嚅道,「這漁人套結打得對不對?」

「看起來挺像。」金掂量著眼前複雜精美的繩結,繩環把索纜牢牢系在樹上。他點點頭,拿起繩索的末端,多打了個半挽結,確保安全。「這樣更好。」

他和洛克繼續忙活了幾分鐘,又用三段繩子系出幾個漁人套結,老巫木樹登時披上了一件拉緊的偽絲衣裝。他們把剩下的幾捆繩子擱在旁邊,脫下長斗篷和馬甲背心,露出腰際點綴了許多鐵環的寬皮帶。

他們的腰帶與更有品味的卡莫爾夜賊珍愛的專用攀爬挽具相似程度很高。從起源上說,腰帶來自大海,來自那些快活的水手,他們所屬的船東願意多花幾塊錢幫他們保持健康的體魄。另外,腰帶在廉價集市隨手可得,免得洛克和金費時費力,去塔爾維拉的地下世界找關係人定做……還要冒被人記住這番交易的風險。有些事情最好別讓雷昆知道,直到最後機會降臨,二人將在他面前揭開遊戲的牌底。

「很好,拿著,你的防墜器。」金遞給洛克一塊頗為沉重的鐵傢伙,那東西呈「8」字形,一頭比另外一頭稍大,中間的連接部分相當厚實。他給自己也留了一枚。幾周前,金在維拉城伊思垂安新月島找了位鐵匠,為他鍛造這些器件。「你先把裝備戴好再說。主繩,然後固定保護繩。」

洛克把防墜器扣在身體一側的皮帶環上,拾起一根系在樹上的偽絲纜繩穿過防墜器。纜繩的另一頭不作處理,徑直拋向懸崖方向。他拿起第二根繩索,紮緊身體另外一側的皮帶環。許多卡莫爾盜賊喜歡「裸舞」於工作中,不額外多系一根安全繩,但這很可能會在主繩斷開時發生危險;在今天的練習課中,洛克和金取得了一致的意見,他們下定決心要走安全和無趣的那條路。

金花了幾分鐘,按照同樣方式穿戴好裝備,沒多久,他們便把人身自由交給了老樹,模樣像極了一雙傀儡偶人。兩名盜賊衣著簡單,隻身著長罩衫、馬褲、野外靴子和皮革手套,金還多停了停,摸出閱讀眼鏡戴好。

「很好,」他說,「多好的天氣,正適合繞繩下降。主持儀式吧,然後咱們就可以吻別堅實大地了。」

「詭詐看護人在上,」洛克說,「人類是愚蠢的,請不要讓我們傷害自己。您若是做不到,就讓結局來得既快捷又無痛吧。」

「說得好。」金深深呼吸,「數到三,一起發瘋?」

「數到三。」

兩人抓起盤繞的主繩,把自由端投下峭壁,繩索悠然而下,發出輕柔的嗖嗖聲。

「一。」洛克說。

「二。」金說。

「三!」兩人齊聲說。他們奔向懸崖,縱身一躍,吶喊著飛入虛空。

有一個短暫的瞬間,洛克的腸胃和雨蒙蒙的灰色天空彷彿同時翻起了筋斗。接下來,繩索驟然拉緊,崖壁撲向他的速度熱情得讓他有些吃不消。他如人形鐘擺般盪向崖壁,適時抬起雙腿,用腳底蹬上岩石。此處距離崖頂已約有八尺,撞擊的片刻,他彎曲膝蓋,藉此吸收衝力。這一點他至少還記得挺清楚。金砰然落在他身邊兩尺的地方,力道來得比洛克大。

「嘿,」洛克的心臟跳得和呼嘯的風聲差不多響亮,「金,我說,要測試編繩子的夥計是否稱職,該有什麼更簡單的辦法吧?」

「哇噢!」金稍稍調整腳下角度,雙手時刻不離繩索。防墜器讓他們很容易對繩索施加摩擦力,可以隨心所欲控制下降速度。兩人兒時得到過一些教訓,這小小裝置乃是基於那些教訓的重大改良。那時候,他們用身體充當溜繩時的制動器,可若是不夠小心或者運氣不佳,很容易會讓男性的某個重要部位招致摩擦損傷。

他們在空中懸了幾刻,用雙腳抵住崖壁,體會所處位置帶來的感受,眼望雲靄在頭頂翻騰。繩索在身下的虛空中擺動,繩索盡頭距離地面尚有一半崖壁的高度,不過他們今天本也沒有攀至谷底的打算。日後的練習中,他們有的是機會挑戰更大的落差。

「知道嗎?」洛克說,「我必須承認,計畫中只有這個部分我不太確定。綁了兩倍於你和艾贊·基拉之間距離的繩索躍下懸崖,這等事情想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繩索和懸崖都不是問題,」金說,「掛在半空中,我們唯一需要擔心的就是您的食肉鴿子。」

「媽的,彎了腰去咬自己的屁股吧!」

「我多正經啊,我嚇得屁滾尿流。我必須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免得這輩子瞧見的最後一樣東西是恐怖的尖嘴小——」

「金,您的繩索似乎不堪重負了。來來來,讓我替您割了它吧……」

他們互相踢打推搡了好幾分鐘,氣氛不可謂不友好,洛克攀爬跳躍,想用他的敏捷對抗金壓倒性的力量和重量。勝利今天似乎更青睞力量和重量,出於自衛的考慮,他提議該是認真練習速降的時候了。

「行,」金說,「咱們向下降五到六尺,悠著點兒來,看我的指令停手,可以嗎?」

兩人各自握緊主繩,略略鬆開防墜器上的壓力。他們滑得又慢又穩,待到滑下兩碼左右之後,金大叫:「停!」

「不壞,」洛克說,「手上竅門回來得挺快,對吧?」

「我想是的。自打去啟示堂愉快度假之後,我對此就一直不怎麼提得起興趣。這是你的勾當,還有桑贊兄弟的,不是我的。呃,當然,還有薩貝莎的。」

「是啊。」洛克懷念地說,「是啊,她可真是個瘋丫頭……那麼瘋狂,又那麼可愛。那時候我最喜歡看她爬高。她不喜歡繩索,總是……脫下靴子,散開頭髮,有時候連手套也不肯戴。就穿了馬褲和罩衫……我就那麼看——」

「看得都給催眠了,」金說,「都看傻眼了。嘿,洛克,那會兒我的眼神還挺好呢。」

「哈。她在上頭那樣子,想不顯眼也難。諸神啊。」洛克望著金,發出神經兮兮的笑聲,「諸神啊,我怎麼自己提起她來了。難以置信。」他忽然正色說道:「金啊,咱倆算是和解了嗎?我是說,回到原先的好關係了嗎?」

「我操,咱們一起懸在他媽的八十尺高空,摔下去保准變成肉醬,難道不是嗎?我不跟沒興趣和不喜歡的人做這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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