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手中的牌 回想 供人娛樂的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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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塔爾維拉出發,沿海岸線向北行進六天,海邊黑色岩石中一片不尋常的翠綠裂谷中,准城鎮薩隆科伯靜卧於此。這片「准城鎮」超出了私人領地的範疇,但也算不上功能齊全的村莊,在亞扎峰悶燒的暗影中貫徹著它獨特的存在形態。

瑟林王朝時代,亞扎峰活轉過來,轟然噴發,幾分鐘內便埋葬了三個生機盎然的村莊和一萬條生魂。近些年來,它似乎滿足於發出些隆隆聲和休養生息,只往大海方向噴出盤旋迴繞的墨色卷流。疲憊老火山的黑煙之下,烏鴉成群結隊,漫無目的地兜著圈子。炎熱、塵土飛揚的亞德拉·莫塞拉平原地帶由此而始,這裡人煙稀少,無人喜愛。平原彷彿乾裂枯竭的海洋,一路鋪到巴厘內爾的南方邊界,是七髓王國最荒蕪、最缺乏生機的行政區。

第七十八納拉年的奧瑞姆月,洛克·拉莫瑞騎馬進入薩隆科伯。時值冬日,刮著溫和的西風。他和金已經在塔爾維拉討了一年(多)的生活,可謂碩果累累,洛克租來的馬車尾廂里擱著層層設防的保險箱,裡頭有一千個索拉里金幣在叮噹作響,那是他們在彈子戲中從埃斯帕拉的蘭德瑞瓦爵爺身上巧取得來的,這位先生有個罕見的毛病:對檸檬過敏。

准城鎮的小港擠滿了小型船隻——狹長的遊艇、供人享樂的駁船、沿海岸航行的絲綢方帆船。稍遠些的開闊海面上,停泊了一艘大型橫帆船和一艘單桅縱帆船,在家族旗幟下都掛著拉塞因的三角旗,洛克不熟悉那個家族旗幟的紋章和顏色。和風緩緩,亞扎峰噴吐出的煙霧中,陽光更接近於銀色,而非金色。

「歡迎來到薩隆科伯。」一位男僕說,他身穿黑色和橄欖綠僕從制服,頭戴黑色壓氈高頂帽,「敢問二位先生的頭銜,該如何替你們通報姓名?」

著制服的女僕從將木製墊腳擱在洛克的馬車下,他走出車門,用手按壓著腰背部,滿心歡喜地伸了個懶腰,這才跳下車來。他戴黑邊眼鏡,留了小鬍子,把黑髮梳得油光水滑。厚外套在胸部和肩部扎得很緊,腰部到膝蓋的部分則任之在背後如斗篷般飄揚。他沒有選穿更加優雅的長筒襪和皮鞋,而是穿了灰色的馬褲,褲腳塞在齊膝高的靴子里,純黑的靴子上蓋了薄薄的一層灰塵。

「莫達韋·費爾懷特,安伯蘭的商人,」他說,「我沒有任何顯赫的頭銜,就沒有必要替我通報了吧。」

「隨您高興,費爾懷特閣下。」僕從從善如流,「莎婕思卡女士歡迎您造訪薩隆科伯,並熱切希望您好運相隨。」

「歡迎您造訪」,洛克心想,不如說「若能有您謁見,自當蓬蓽生輝」。拉塞因的薇拉·莎婕思卡女伯爵是薩隆科伯的絕對統治者,這個准城鎮修建在她的地盤上。薩隆科伯到巴厘內爾、塔爾維拉及拉塞因三者距離相當,屬於三不管地帶,因此,這個自治邦對銅海沿岸的有錢人而言是絕佳的去處。

馬車沿濱海道路不停駛入,尋歡作樂的船隻不停靠岸,除此之外,尚有其他人通過一種引人矚目的交通方式不停湧入薩隆科伯,洛克一路上每每念及於此就會心情鬱結。

衣衫襤褸的莊稼漢、城市貧民和潦倒的鄉下人,他們沿著塵土飛揚的道路艱難跋涉,最終進入莎婕思卡女士的領地。陸陸續續的人潮緩緩淌進黑山腳下這個奇特的私有城邦。

洛克以為他曉得這些人為何而來,但接下來幾天在薩隆科伯的遭遇,即將證明他的理解是多麼可悲地不完整。

2

洛克原本以為,為了給罪塔尖計畫畫上最後一筆,他必須乘船跑一趟拉塞因,甚至去伊撒拉也有可能。然而,同幾個維拉有錢人聊過之後,他認為薩隆科伯大概就有他需要的東西。

想像這樣一幅場景:海邊如夜色般漆黑的石塊中,開出一片生機盎然的谷地,三百碼長,一百碼寬。谷地的港口位於它的西側,有一片月牙形的海灘,海灘上鋪滿了黑色細沙。谷地東頭,一條地下河流自岩石間噴薄而出,沖刷著呈階梯狀排列的石塊。河流之上的岬地由莎婕思卡女伯爵的手下佔據,兩層鋸齒狀的鐵壁中是一幢石塊堆砌的宅邸——這是一座小型要塞。

薩隆科伯的谷壁高約二十碼,基本上全被改造成了梯田。茂盛的蕨類、盤旋的葡萄藤、美麗的蘭花、果樹和橄欖樹綻放勃勃生機,看夠了黑色山岩,這欣欣向榮的棕色與綠色大幕讓人頗覺賞心悅目,輸水管在花草間蜿蜒穿行,不讓莎婕思卡的人工天堂有乾渴的時刻。

山谷正中是環形競技場,這石頭建築兩邊都是花園,與花園僅有一牆之隔的是幾十幢堅固的樓房,均由拋光的石塊和上漆的木材砌就。支撐這座微型城市的是許多支柱、平台和階地,通道和台階優雅地包裹著城市的每一層。

初抵此地的當天下午,洛克漫步於那些通道間,尋找自己的終極目標,堂而皇之,不緊不慢——他打算在這兒待些日子,興許好幾個星期。和塔爾維拉的賭場窖堂一樣,薩隆科伯也吸引了許多無所事事的富人。洛克的身邊有維拉商人和拉塞因貴族,也有西方七髓王國的繼承人,他與納絲的女侍臣(更準確的說法是女衣架們,洛克從未想過,一個人身上竟能穿戴那麼多的金絲銀線)和她們伺候的地主家族擦肩而過。甚至連卡莫爾人也時有出沒,橄欖色的皮膚,傲慢的態度,謝天謝地,他們的地位都不夠高,否則說不定還會認出洛克。

看吶,有那麼多的保鏢和他們護衛的主人!富貴人的軀體和面容。他們請得起最好的鍊金術士和醫師,治療他們的微恙。沒有化膿的傷處,沒有垂落的面瘤,沒有流血的牙齦,沒有朽爛的蛀齒,沒有憔悴的臉孔。罪塔尖中的人或許更加地位尊崇,但這些人卻活得更加優雅精緻,更加金鼎玉食。有些人身後跟隨著雇來的樂手,連三四十碼的小小旅程也不至感覺無聊。洛克身旁,膏粱錦繡之徒不住揮灑財物,就為了聽那縷縷樂音。即便是莫達韋·費爾懷特這樣的人,他一個月吃飯的錢還不如某些人一天早餐時揮霍的金錢,他們只是希望引人矚目。

他來薩隆科伯的原因正是這些人物。生平頭一遭,不是要劫他們的錢袋,而是為了利用其特權身份。富人就好比羽毛鮮亮的鳥兒,在何處扎堆,為他們提供奢侈物品和享樂的人便尾隨而至。裁縫、布商、樂器匠人、玻璃彎折師、鍊金術士、宴會承辦者、演藝團體、木匠,他們在薩隆科伯形成了穩定的社群,人數固然不多,但卻倍受尊敬,有貴族保護,收入也十分可觀。

薩隆科伯南部迴廊的正中間,洛克發現了他跋涉這許多路程的目的地——這是一幢頗寬的雙層石材建築,沿街一面沒有窗戶。獨扇門扉上掛的木製標牌寫道:

M·寶蒙代因及其女兒們

室內用品和精美傢具

請事先預約

寶蒙代因商店的門上是渦卷裝飾圖案,莎婕思卡家族的飾章(同樣的飾章,洛克在各處飄揚的旗幟和衛兵的武裝護帶上也有發現),這表示薇拉女伯爵閣下個人批准他們在此營業。洛克對莎婕思卡的品味缺少了解,無從判斷,這於他並沒有意義……但寶蒙代因在塔爾維拉全境的名聲卻不是憑空得來的。

明天早晨,他要派個信使來遞帖子,那才是符合禮節的做法,然後和寶蒙代因約個時間,討論幾把他打算定製的特別椅子。

3

隔天下午的第二個鐘頭,天空正飄灑溫潤細雨,與其說在落雨,不如說空氣中掛上了一層纖弱稀薄的水幕。植物和山谷頂端,淺淡的霧氣縈繞,平素里各處通道上富豪們摩肩接踵,此時卻難得一見的人煙稀少。灰色雲團給西北方高聳的黑色山峰戴上了項鏈。洛克站在寶蒙代因商鋪的門口,雨水浸透了他的後脖頸。

他急促地敲了三下門,門立刻向內打開。一位瘦長結實五十齣頭的男子透過圓眼鏡望著洛克。他穿頗樸素的棉布長套衫,雙肘上方用束帶紮起,露出瘦削前臂上的行會文身,黑色和綠色的圖樣有些褪色。套衫之外圍了一條皮圍裙,前面能看到的地方至少有六個口袋,五個口袋裝著工具,另外一個藏了只灰色小貓,只把小小的腦袋伸在外面。

「費爾懷特閣下?莫達韋·費爾懷特?」

「很榮幸您能抽空見我。」洛克說。他的語調略帶韋德蘭口音,足以暗示他來自遙遠北方。他決定偷個懶,盡量讓這位費爾懷特說流暢的瑟林語。洛克伸出右手,想與對方握手。他的左手拎著一隻黑色皮革小提包,提包口蓋用鐵鎖鎖好。「寶蒙代因閣下,對嗎?」

「正是在下。請進,先生,別淋雨了。喝咖啡嗎?請允許我用咖啡換下您的濕外套吧。」

「再樂意不過了。」寶蒙代因商店的門廳天花板很高,牆上裝有嵌板,裝飾得十分舒適,壁突式燈台上亮著小小的金色燈籠。房間的整個後側是櫃檯,由彈簧門與其餘部件隔開,檯子之後的架子上,堆滿了木頭、織物、蠟塊、玻璃罐裝油料的樣品。屋裡有一股木頭被打磨時發出的氣味,沖鼻,但又讓人心情暢快。櫃檯前有一小片會客區,織錦地毯上擺了兩把華貴的鍛造椅子,椅子上則是黑色天鵝絨的靠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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