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手中的牌 回想 玻璃塔中的女士

1

想和艾珠萊·加拉丁談話可不容易。雖然說她的名字家喻戶曉(藝巧匠人、清算師和小件物品技工聯合大行會的二號女當家),她的地址人人皆知(藝巧新月島,第四層,西康泰佐區,玻璃彎折機大街和齒輪刮刀大道的路口),但是,任何人若是想接近那處居所,都必須離開城市的步行主大道,走個四十英尺的距離。

那四十英尺距離卻需要好好思量。

洛克和金抵達塔爾維拉有六個月了;李奧康托·科斯塔和哲羅姆·德·費拉這兩個人物也從紙上的寥寥數筆演化成了悠遊自得的第二身份。他們在夏日將盡的時候一路顛簸,奔向維拉城,而此刻,早春多變的微風卻已開始取代冬天乾燥的狂風。那是第七十八納拉年的薩里絲月,納拉,瘟疫女士,無所不在的疾病女神。

雇來的華麗小艇船尾,金坐在墊得舒舒服服的椅子里,這船重心很低,曲線圓滑,有六名槳手。小船彷彿匆忙趕路的昆蟲,破開塔爾維拉主錨地的滔滔波浪,閃躲穿梭於大型船隻之間,靠蹲在船首的年輕女孩喊話指引方向。

這是一個颳風天,太陽躲在高空中的層層雲霧間,投下欠缺熱度的乳白色光線。塔爾維拉的錨地擠滿了貨運駁船、大型平底船、無篷小船和來自十幾個國家的遠洋大船。安伯蘭和帕雷的橫帆船隊伍吃水很深,七髓王國的綠玉色和金色旗幟在船尾飄揚。幾百碼開外,金看見一艘掛著拉塞因白色旗幟的雙桅船,雙桅船背後是一艘單層甲板大帆船,它在巴厘內爾城邦三角旗之上又掛了七髓王國的旗幟。沿塔爾維拉海岸線向北幾百里就是巴厘內爾。

金的小艇繞過商人新月島的南部頂端,商人新月島是那三個環繞城堡山的鐮刀狀島嶼之一,城堡山是城市的中心,三個島嶼彷彿花瓣。他的目的地是藝巧新月島,居住在那裡的男男女女將齒輪機械的技巧從古怪癖好升格為了利潤滾滾的產業。比起世間其他各處加起來不過十幾位的大師們的造物,維拉城的精密機械要更加細緻、更加纖巧、更加耐用——在任何方面,都更勝一籌。

奇怪的是,對塔爾維拉越熟悉,金就越覺得這地方不同尋常。在祖靈廢墟上建起的每座城市都擁有其獨特個性,多數時候,個性源自那些廢墟原本的天性。卡莫爾人住在島上,將島嶼隔開的不過是條條運河,至多是安傑文河這樣的水系,與塔爾維拉提供給居住者的廣闊空間相比,住得可謂是「摩肩接踵」。可是,維拉城臨海島嶼上的幾十萬生靈卻必須充分利用空間,以不同尋常的精確將自己劃分為數個部族。

西面,窮人死死攀住活動住所區不放,猛烈的海風經常重新分配住戶的所有物,能夠忍受這件事情的人至少可以享受免費住所。東面,同樣的人聚居於伊思垂安區,在黑手新月島上層層疊疊的農場賣苦力。他們在自己無錢擁有的煉金催肥土壤上種植自己無錢享用的昂貴蔬果。

塔爾維拉只有一片墓園,歷史悠久的魂靈堆場,佔據了城市東島的大部分面積,與黑手新月島隔海相望。堆場分六層,立滿了紀念石碑、雕像和狀如小號豪宅的陵墓。死者和在生時一樣階層分明,越向上就意味著屍體所處的階層越高。這是海灣那邊黃金階梯的可怖鏡像。

堆場本身幾乎有維爾維拉佐那麼大,這裡也生出了它的獨特社群——有艾贊·基拉的修士和修女,這夥人花錢就替你悼亡(他們一個個提高了嗓門,向喊聲所及範圍內的過客叫賣各自的葬儀特長或戲劇表演才華),有陵墓雕刻師,還有最奇特的一群人:堆場警醒人。警醒人也是盜墓賊,這裡是他們的服刑地點。罪犯們套上鐵面具和鏗鏘作響的鱗甲,被迫在魂靈堆場巡邏,充當陰鬱的治安官角色,只有在下一名盜墓賊落網之後,他或她才能獲得釋放。有些人不得不為此等待數年時間。

塔爾維拉沒有絞刑,沒有斬首,沒有定刑罪犯和野獸間的搏殺——這在別的地方卻蔚為風尚。在塔爾維拉,判了死罪的下場僅僅是人間蒸發,和城市的許多垃圾一起去了魂靈堆場。堆場的北邊有一個敞口深坑,每邊長約四十尺。深坑的祖靈玻璃四壁伸向一片完全的黑暗,你無從得知它究竟有多深。通常認為它深無止境,被押上處刑台的罪犯總是嘶喊、懇求。關於這裡,最可怕的傳聞是那些被扔進深坑的人並不會死去,而是會一直墜落下去,直到永遠。

「左滿舵!」船首女孩高叫。金左手邊的槳手猛然把船槳逆水拉出海面,右邊的人則拚命划槳,小艇險險逃出一艘大型貨船的航線,讓對方船上的牛隻也驚出一身冷汗。貨船護欄邊的男人沖小艇使勁揮舞拳頭,小船自他靴子底下十尺的地方飛速掠過。

「擦乾淨眼睛上糊著的屎吧,你個發育不全的小婊子!」

「你還是回去和母牛親熱吧,你個軟蛋窩囊廢!」

「有本事上來啊,讓你見識見識軟不軟!冒犯您了,尊敬的先生。」

金坐在他王座般的椅子里,身穿天鵝絨長禮服,佩戴的金質飾品只需陰天里的一絲微光也會閃閃發亮,他很有要人的派頭。對於貨船上的人來說,確保自己的言語攻擊沒有誤傷貴人是非常重要的。污言穢語在塔爾維拉的港口實屬家常便飯,但有產階級卻總會得到高看一等的待遇,彷彿他們正在水面漂行,完全獨立於承載他們的船隻和勞力。金揮揮手,表示並不在意。

「用不著湊近瞧也知道你軟得像豬油!」女孩用雙手比畫了個粗魯的手勢,「站在這兒我都看得出母牛有多失望!」

拋完這句話,小艇便駛出了對方語言攻擊的範圍。貨船落在船尾背後,藝巧新月島的西南岸開始顯眼了。

「罵得精彩,」金說,「一人多加一個銀弗拉尼。」

女孩愈發高興,槳手也幹勁十足,在他們的努力下,金漸漸靠近了藝巧新月島。左手邊幾百碼之外,水上的一場騷亂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十多艘較小的船隻團團圍住一艘掛了某個金不認識的維拉行會旗的貨運駁船。小船載的男男女女試圖攀上駁船,大船上處於下風的船員竭力用船槳和水泵保衛自己。坐滿了治安官的船隻正在駛近,但尚有幾分鐘才到得了。

「喂,那是什麼?」金對女孩大叫。

「啥?哪兒?哦,那個。鵝毛筆抵抗軍,又在鬧騰,習慣了。」

「鵝毛筆抵抗軍?」

「抄寫員行會。貨船掛的是鉛印機行會的旗幟,船上運的肯定是藝巧新月島來的鉛印機。見過鉛印機嗎?」

「聽說過。事實上,幾個月前頭回聽說。」

「抄寫員不喜歡鉛印機,覺得那東西會讓他們的行當過時。每次鉛印機行會運機器過海灣,他們就要打伏擊,海底下現在至少沉了五六台嶄新的鉛印機,外加幾具屍體。照我說,這實在是一大坨黏糊糊、臭烘烘的糟爛事情。」

「我不得不同意你的看法。」

「唉,希望他們別琢磨出什麼玩意兒,能夠取代一組上好的槳手。您的碼頭到了,先生,如果我的記性不錯,這比你安排的時間略早了一些。需要我們留下等您嗎?」

「太需要了,」金說,「會逗樂的好幫手實在不容易找。我想我頂多需要一個小時。」

「都聽您的吩咐,德·費拉閣下。」

2

儘管定居於此的絕大多數人都是行會成員,但藝巧新月島並非僅僅屬於藝巧匠人大行會一家,不過,他們的私家會所和俱樂部遍布島上的每個街角。只有在這些地方,他們才能允許自己那些外人難以理解、有時候甚至相當危險的設備暴露於眾目睽睽之下。

金一路攀上銅雞蛇道的陡峭台階,經過蠟燭商人、刀刃鋒銳師和血管占卜者(神秘主義者,聲稱能通過手掌和前臂的血管紋路讀出你的整個前途命運)的鋪子。道路盡頭處,他為一位苗條的女士讓路,這女人頭戴四角帽,罩著遮陽面紗,正拉著皮帶遛斗隼。斗隼是一種不能飛行的攻擊性鳥類,塊頭比獵犬還大。它們退化了的翅膀縮在矮壯的身軀背後,用爪子跳來跳去,那爪子一擊就能從人身上撕下拳頭大小的一塊肉。斗隼如黏人的孩童般與主人建立聯繫,任何時候都準備著殺死眼前的人。

「多好的殺手鳥兒啊,」金喃喃自語,「無論對生命或是肢體,都是極大的威脅。多麼可愛的小姑娘,或者小男孩,或者啥啥啥。」

猛禽吱喳幾聲,表示警告,然後蹦跳著隨主人去了。

金爬得心急火燎,渾身大汗,又上了一段之字形台階,邊爬邊怒氣沖沖地告訴自己,幾個小時的鍛煉對日益膨脹的腹部頗有益處。在哲羅姆·德·費拉眼中,鍛煉就意味著起床,走到賭桌前,然後再回到床上。四十碼,六十碼,八十碼……碼頭地區,島嶼的第二層,第三層,第四層,最頂層,藝巧匠人的古怪在這裡顯現得淋漓盡致。

新月島第四層的商鋪和房屋由極度複雜的渡槽網路供給用水。網路部分是瑟林王朝時代的基石與柱樑結構,其他的則僅僅是木柱支撐著的皮革斜槽。目力所及範圍內,水輪、風車、傳動裝置、平衡錘、鐘擺比比皆是。重新分配供水是藝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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