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手中的牌 第二章 雷昆

1

洛克看得出,夜市的經歷讓金始終心神不定,即便如此,兩人也沒再提起這件事情。眼前還有活計要做。

塔爾維拉正派人的工作時間結束,他們的方才開始。在塔爾維拉,每到夜晚降臨,日頭只是一頭扎進地平線之下,彷彿沒了動靜的兇殺案受害人。不再有偽光亮起,表明白晝的結束。要跟上這座城市的生活節奏,一開始兩人的感覺頗為奇怪。建造塔爾維拉的人與卡莫爾城的鑄造者或者口味不同,或者目的不同,這裡的祖靈玻璃映照的只是頭頂蒼穹,自己不發出半分光芒。

他們在堪蒂薩花園租的套房一夜要五個銀弗拉尼,屋頂很高,裝飾華麗,應有盡有。位於四樓的窗戶俯瞰鋪滿了鵝卵石的天井,綴滿燈籠的馬車來來往往,只認錢財不認人的護衛車前馬後忙碌,噠噠的馬蹄聲此起彼伏。

「盟契法師們,」金正站在鏡子前系領巾,「就算我的財富敵得過卡莫爾公爵,也絕對不會請那群雜種哪怕泡一杯茶。」

「我倒是有個主意。」洛克已經打扮停當,正在慢慢啜飲咖啡。睡了整整一個白天,他的腦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如果咱們的財富敵得過卡莫爾公爵,咱們可以雇下所有的盟契法師,給他們下條指令,讓他們找個與世隔絕的操蛋小島自個兒跟自個兒玩去。」

「哼哼,諸神造的小島只怕還沒有哪一個與世隔絕得符合我的要求。」

金用一隻手最後調整領巾的角度,另一隻手去拿早餐。堪蒂薩花園向長期住客提供的古怪服務之一便是聞名遐邇的「肖像蛋糕」——按照客人相貌製作的人像糕點,覆蓋著細緻的塘霜,出自卡莫爾城的點心雕刻師之手。鏡子旁的銀盤上是縮微版的甜麵包洛克(葡萄乾當眼睛,杏仁黃油做金髮),旁邊是圓乎乎的金,頭髮和鬍子都是黑巧克力。兩條烘烤出來的金的腿已經快被吃完了。

幾秒鐘後,金拍打幹凈胸前的黃油殘渣。「哎呀呀,可憐的洛克和金。」

「願他們在肚腸中安息。」洛克說。

「真希望你跟雷昆和塞琳黛說話的時候我也在場,你明白的。」

「嗯哼。等我們談話結束,相信你還在塔爾維拉吧?」他試著面帶微笑提出這個問題,效果卻不大好。

「你知道我哪兒也不會去,」金說,「我不確定這行為是否明智。但你知道我哪兒也不會去。」

「當然知道,對不起。」他喝完咖啡,放下杯子,「我和雷昆的談話只怕不會十分有趣。」

「胡扯。我聽出你聲音里的笑意了。其他人做完事情會傻笑,你總在事情開始前笑得像個白痴。」

「傻笑?我的臉都板得和屍體差不多了。我只是盼著趕快完事,太無趣了,這會面肯定跟喝白開水似的。」

「白開水個屁。等你一路走到那位黃銅爪子的婆娘面前,開口就是『請您原諒,女士,不過……』」

2

「我一直在出千,」洛克說,「從頭到尾。我和搭檔兩年前首次踏入罪塔尖以來,參加的每一場賭局我都在出千。」

被塞琳黛投以直刺人心的目光是相當奇特的感覺。她的左眼只餘下黑色的窟窿,曾經是眼瞼的半透明薄膜僅能遮住一半。她的那顆好眼以一頂二,若說它不能瞪得人失去勇氣,那肯定是在撒謊。

「女士,您聾了嗎?每一場。出千。這美麗動人的罪塔尖已經被我上上下下蹂躪了個遍,一層接一層矇騙上來,把您其他的主顧溜得團團亂轉。」

「不知道,」她的低語聲緩慢而有魅惑力,「您是不是真的明白自己在說什麼,科斯塔閣下。您喝醉了嗎?」

「我和正在嘬奶子的嬰兒一般清醒。」

「有人唆使你來胡扯八道的嗎?」

「我的態度再嚴肅不過了,」洛克說,「至於行為動機嘛,希望我能和您的老闆當面聊聊。私下裡。」

罪塔尖的六樓靜幽幽的。洛克和塞琳黛獨處一室,雷昆手下四名著制服的保安等在二十英尺之外。夜還不夠深,能夠涉足此處的精英人物尚未完成他們進展緩慢的尋歡作樂大業,從更具生機的底下諸層一級級玩上來。

六樓的心臟部位是一尊高大的雕塑,罩在透明的祖靈玻璃圓筒中。儘管人力無法對玻璃施以影響,但世界各處散落了數以百萬計的廢棄碎片和零件,其中不少很能滿足人類的需求。某幾個城市組織起了祖靈玻璃再利用行會,你可以用昂貴的價格換取構件,滿足種種特別的要求。

至於圓筒內部的東西,洛克只能勉強用「紫銅瀑布」來描述它——藝術品的內容是怪石嶙峋的瀑布激流,石頭完全由弗拉尼銀幣堆砌而成,而所謂的「水」則是不住流淌的辛提拉銅幣,幾千個幾千個地傾瀉而下。玻璃隔絕了碰撞聲,圓筒內部肯定震耳欲聾,但對於觀者來說,一切都在徹底的寂靜中進行。地板下面有某種機巧裝置,捉住雨點般落下的錢幣,把它們重新送回銀幣「石塊」上方。這場景太不正常了,又深具催眠效果……洛克不知道還有誰真的拿金山銀海裝飾房間。

「閣下,你的假設是我還有上面的老闆?」

「你明白我指的是雷昆。」

「他肯定會頭一個跳出來糾正你的假設。手段會很激烈。」

「那麼,私下裡交流一番定能給予雙方澄清誤解的機會。」

「噢,雷昆一準會和你談談——非常私人地談談。」塞琳黛用右手打了兩個響指,四位保安向洛克聚攏。塞琳黛做個手勢,兩人緊緊抓住洛克的手臂,拽著他一起往樓上走去。塞琳黛落後幾步,跟在後面。

七樓,更加寬大的祖靈玻璃罩底下,又是另外一尊雕像。一圈弗拉尼砌就的火山島,漂浮在索拉里金幣海洋當中。每座銀色山峰的頂端都有金幣在汩汩湧出,流回那閃閃發亮、波濤激蕩的「海洋」。雷昆手下的步伐太過大步流星,洛克沒能看清藝術品和房間的更多細節。他們走過樓梯口的一對制服衛兵,繼續向上攀登。

八樓正中是第三個玻璃罩底下的第三尊雕像,也是最大的一個。洛克眨巴了幾次眼睛,暗自憋住惺惺相惜的笑意。

這是按比例縮小的塔爾維拉,金幣海洋環抱著銀色島嶼。站在城市模型上方神祇般睥睨眾生的,是真人尺寸的大理石雕像,洛克一眼便認出了那個男人。雕像和它的模特兒一樣,有著格外突出的顴骨——這給那張細長的面孔添了兩分喜氣,圓乎乎的下巴朝前凸出,眼睛碩大,招風耳像是硬生生安在腦袋上的家什。雷昆,怎麼看怎麼像是怒氣沖沖的傀儡藝人忙亂間隨手拼湊出的偶人。

雕像的雙手在腰際向外伸出,張開懷抱,光可鑒人的石頭袖口向外噴出兩股金幣「水」流,不停灑向底下的城市。

洛克看得張口結舌,若不是護衛及時緊了緊手掌,他肯定會被自己絆倒。八樓台階的盡頭是兩扇塗漆木門。塞琳黛加快步伐,超過洛克和警衛。門左邊牆上有一個小小的壁龕,塞琳黛把銅手插進去,卡入某種機械裝置,向左擰了半圈。牆裡傳來一陣發條裝置的咔噠咔噠聲之後,門吱吱嘎嘎地打開了。

「搜身。」她頭也不回,說完便走進房門,沒了身影。

警衛立刻剝掉洛克的外套,之後又是戳、又是按,又是摸、又是拍,自打上次拜訪妓院以來,他還沒受過這等詳盡的探查。他的袖中短劍(男人隨身攜帶這種東西乃是再尋常不過的)被沒收了,錢袋給倒了個底朝天,鞋子也脫掉了放在旁邊,某位守衛甚至捋了一遍他的頭髮。整套戲唱完,洛克(不穿鞋、不著外套,邋里邋裡邋遢)挨了一記不怎麼溫柔的推搡,於是也朝吞沒了塞琳黛的房門走去。

他們前方是一塊黑黢黢的空間,不比衣櫃大到哪裡去。僅夠一人行走的黑鐵旋梯拔地而起,盡頭是一方柔和的黃色光線。洛克光著腳拾級而上,走進了雷昆的辦公室。

雷昆的辦公室佔據了罪塔尖的整個第九層。對面牆邊用絲綢垂簾隔開一塊區域,那大概是他的卧房。右邊牆上的門洞通往露台,裝有滑動紗門。透過紗門,洛克能瞥見一大片暗夜中的塔爾維拉,陽台該是對著東方。

正如耳聞,辦公室的各面牆壁由許多油畫裝點——就他能望見的範圍內,大約有二十幅,都鑲嵌在精美的鎏金畫框中。瑟林王朝年代的傑作。那時候,王庭上的每一位貴族都以保護人的身份豢養了一位畫家或雕塑家,把他們當作寵物般互相炫耀。洛克受的訓練不足以讓他單憑眼睛認出作者,但江湖傳聞說雷昆的牆上有兩幅莫列斯特拉斯和一幅文塔塞斯。這兩位藝術家——連同他們的繪畫、理論文集和學徒——據說葬身於數個世紀前的風暴性大火,那場大火讓瑟林王朝的皇城化為白地。

塞琳黛站在寬大的木製書桌旁,桌子呈醇正的咖啡色,亂七八糟堆滿了書籍、紙張和極小的發條裝置。桌前有一把椅子被推到旁邊,洛克在桌上發現了吃剩下的晚餐——白鐵盤子盛的某種魚類,佐以一瓶半滿的淡金色美酒。

塞琳黛用血肉之手碰了碰黃銅的仿製品,金屬手發出喀嗒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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