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手中的牌 回想 維爾維拉佐的大佬

1

大約兩年前,洛克·拉莫瑞抵達了維爾維拉佐,一心求死,金·坦納拒絕讓他得償所願。

維爾維拉佐是一個深水港,位於塔爾維拉東南一百里左右的地方,這片大陸的銅海海岸線處處是高聳的岩石峭壁,維爾維拉佐便從其上雕琢而出。城市中居住了八九千生魂,不情不願地做了許多年維拉人的附庸,統治者也由維拉的執政官直接指派而來。

距離海岸不遠的地方,一列細長的祖靈玻璃尖塔出水而起,高度達到兩百英尺,無人知曉它們原本的功能,海岸線上,到處都是被祖靈遺棄的壯麗建築,它們只是其中之一。玻璃高塔的頂端是十五平方尺見方的平台,現在用作燈塔的亮燈之處,由命運可悲的罪犯看守。船隻把他們帶來,讓他們攀上懸掛於高塔側面的繩結長梯。爬到頂,用絞盤吊上生活必需品,接下來的幾周內,他們在此服刑,守護小棚屋大小的煉金燈球。待到下來的時候,不是每一位都能保持神智正常,甚至未必每一位都還能活著。

改變兩人命運的旋轉木馬賭局的兩年之前,在燈塔的紅光指引下,一艘重型三桅橫帆船駛近了維爾維拉佐。站在帆船桁端上的水手向高塔頂端的孤獨人形揮手致意,半是出於憐憫,半是出於嘲弄。西方地平線上的厚實雲層已然吞沒了太陽的身影,最先出現的幾顆星辰俯視著水面蕩漾的將逝晝光。

溫暖潮濕的微風從岸邊吹向大海,古老港城的兩面,縷縷薄霧緩緩流出灰色岩石的縫隙。行至距離海岸半里的地方,那艘船緊緊收起黃色中桅帆,準備頂風停船。港監派出的輕舟飛快地迎了上去,船首懸掛的綠色和白色燈球隨著八名槳手的動作上下起伏。

「報上船名!」船首燈籠邊的港監站起身,在三十碼開外舉起擴音喇叭叫道。

「黃金收益號,來自塔爾維拉。」船腰上有人回話道。

「要入港嗎?」

「不!乘客下船,搭擺渡船離開。」

黃金收益號的船尾底艙充滿了汗水和疾病的氣味。金·坦納剛從上甲板回來,對這可怕的氣味失去了一些忍耐力,這讓他本已相當糟糕的心情愈加壞了。他把一件打了補丁的藍色束腰外衣丟給洛克,自己抱起雙臂站開。

「該死的,」他說,「終於到了。咱們趕緊離開這遭詛咒的破船,回到堅實、友善的石頭地面上去。穿好那該死的外套。他們正在放小船。」

洛克皺起眉頭,用右手抖開外套。他坐在床鋪邊,只穿著馬褲,金從未見過他這麼瘦弱、骯髒的樣子:肋骨支棱在蒼白的皮膚下,彷彿還在建造的船殼木料;他的黑髮油膩膩的,長而蓬亂,散向四方;面孔邊緣伸出幾支細須。

他左膀上,紅色的線條犬牙交錯,那都是收口不久的傷口;左前臂上是銳器刺破的傷疤,手腕裹在臟乎乎的破布之中;左手上儘是正在消退的瘀青,樣子好不嚇人;左肩上,變了顏色的繃帶只能勉強遮住一片醜陋的傷痕。他們在海上漂泊了三個星期,洛克的面頰、嘴唇和斷裂的鼻樑基本上已經消腫,但模樣依然像是曾經意圖非禮脾性暴躁的騾子——而且還是三番五次。

「不能幫兄弟一把?」

「不行,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上星期你練習過了,該準備好了。我又不是他媽的小仙女護士,不可能總在身邊伺候你。」

「說得輕巧,讓我用天殺的短劍給你肩膀扎個對穿,再來回扭個幾下,然後看看你有多大的練習熱情。」

「各有各的苦處,你個嬌滴滴的哭鬧精,我不也受了煎熬?」金掀起外套,他一度相當可觀的肚皮,如今卻變得平坦異常,青紫色的新鮮傷痕貫穿兩肋,「我才不在乎有多疼,你一定要經常活動,否則傷口就會長得和堵牆縫的泥膏一樣緊,到那時候你後悔就來不及了。」

「這話你就說不厭?」洛克把外套丟在腳邊,「除非衣服自己長腳爬上身,或者你肯擔起這份榮耀,否則我大概就得這副模樣上擺渡船了。」

「太陽快落山了。就算是夏天,外頭也夠涼快的。不過,你要是想被人當白痴,就悉聽尊便吧。」

「你個狗娘養的,金。」

「你若是身體還健康,我肯定打斷你的鼻子,你這自怨自艾的小——」

「二位先生?」女船員的聲音隔著門響起,緊跟著的是響亮的敲門聲,「船長向你們致意,擺渡船準備好了。」

「謝謝您!」金吼道。他伸手梳理頭髮,深深嘆息。「何苦再三救下你那條小命?我應該抓了灰王的屍體就走,當旅伴估計比你還討喜一些。」

「求你了,」洛克惡狠狠地說,他用沒受傷的右臂做個手勢,「各退一步如何,我穿沒受傷的這邊,你幫我穿受了傷的那邊。下了船我保證天天鍛煉。」

「求之不得。」金說,躊躇片刻,他彎腰拾起了外套。

2

離開潮濕、難聞、搖擺的帆船,金的心情好了幾天。即便是付錢的乘客,長途海上旅行依然不是悠閑的假期,倒是與蹲大牢有更多共性。

他們摸出滿把的弗拉尼銀幣(黃金收益號大副兌換了他們的卡莫爾梭倫,匯率近似於敲詐勒索,不過照他說,這依然比城裡的兌換商強得多,那些人才是真正的強盜),在銀色燈籠——碼頭區的一間破舊旅店——找了個三樓的房間住下。

金立刻出門尋找收入來源。假如說卡莫爾的地下世界好比無底深潭,維爾維拉佐的就只是發臭的小池塘了。他沒費什麼力氣就弄明白了港口有幾個主要幫派,以及它們之間的恩怨情仇。維爾維拉佐缺少有組織犯罪,更沒有高高在上的大佬統領全局。在低等酒館廝混完數個晚上,金對應該接近什麼人已是胸有成竹。

他們自稱「黃銅鬥士」,偷偷群聚於城市東部碼頭的廢棄鞣革廠中,海水拍打著朽爛的錨墩木樁,碼頭似乎已經有二十年無人正當使用了。入夜後,他們成群結隊外出,化身為蟊賊、盜匪和騙徒。白天里,他們睡覺,或者在賭博和酒精中消耗收益。一個明媚的艷陽天,時間剛走到下午的第二個小時,金踹門而入(儘管門本就松垮垮地掛在門框中,而且沒有上鎖)。

舊鞣革廠里恰好有十二條漢子,都是十五到二十幾歲間的年輕男人。地方不法幫派的標準成員。金慢慢踱到廠房正中,沒立刻恢複神智的人被同夥紛紛扇醒。

「下午好!」他微微弓腰,其實只動了動脖頸,然後伸開雙臂,「誰是這兒塊頭最大、拳頭最硬的混球?誰是黃銅鬥士里最能打的?」

幾秒鐘在沉默和驚訝的注視中過去,然後,一位相對而言頗為粗壯的年輕人從樓梯口跳下來,落在積滿塵土的地板上,他長著鷹鉤鼻,頭髮剃得精光。這小夥子一臉假笑地走向金。

「正是兄弟我。」

金點點頭,微微一笑,掄圓雙臂,一記雙峰貫耳狠狠落在對方頭上。小夥子蹣跚後退,金牢牢抓住他的腦袋,手指緊緊摳進顱骨下緣。金猛地一壓小夥子的頭部,抬腿便是幾膝蓋——一下、兩下、三下。膝蓋最後一次與年輕人面部親熱的時候,金鬆開手,對方仰面倒下,躺在廠房的地板上,彷彿半扇冰涼的腌肉般人事不省。

「錯了,」金說,他連大氣都不喘一下,「我才是拳頭最硬的,我才是黃銅鬥士里最能打的。」

「丟你老母,你又不是黃銅鬥士的人!」另一位小夥子大叫,雖說他怎麼也遮不住臉上敬畏的不安表情。

「宰了這三孫子!」

又一個年輕人喊道,他頭戴破爛的四角帽,脖子上套著手工穿制的小骨項鏈,他沖向金,收起的右手拿著短劍。短劍臨近面前,金後退半步,一手抓住男孩的手腕,發力一拽,正好迎上另一隻手攥出的碩大拳頭。年輕人唾出一口血,使勁眨眼,想擠掉疼出來的兩汪淚水,金給他的腹股溝又是一腳,緊接著一式掃堂腿左右擺動。男孩的短劍如魔術般出現在金的左手中,他不緊不慢地耍弄著武器。

「簡單的算術你們應該還會做吧,」他說,「一加一等於少他媽惹我。」

持劍上前的小夥子抽噎片刻,進而當場嘔吐。

「咱們談談抽稅如何。」金沿著廠房外圈緩步而行,踢開幾個空酒瓶。地板上這兒那兒地扔著幾十個酒瓶。「你們這些年輕人顯然有錢,足夠吃好喝好。這真不賴。從今往後,每個大子兒我分四毛。貨物我不動。你們隔一天交一次稅,今天開始。諸位,請翻開錢包,掏空口袋吧。」

「抽你媽的稅呀!」

金走向出口成髒的年輕人,那人抱著胳膊站在對面牆邊。「不喜歡?來啊,打我啊。」

「呃……」

「你覺得不公平?你是劫道的,對吧?小子,揮個拳頭試試看。」

「呃……」

金揪住他,轉個半圈,捏緊了他的脖子和褲襠,讓年輕人的腦袋和廠房外牆親熱了幾下。金鬆開手,小夥子轟然墜地。金拍打著他的長外套,摸出皮革小錢包,對方再也無力反抗。

「附加懲罰,」金說,「居然敢用腦袋破壞我的鞣革廠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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