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手中的牌 第一章 小小遊戲

1

賭戲名叫「旋轉木馬」,賭注大約是他們在整個世界上控制的財富的一半,擺在眼前的事實是洛克·拉莫瑞和金·坦納正被人打得落花流水,彷彿一雙積滿灰塵的鞋墊。

「第五手,最後一輪。」圓桌那頭,穿天鵝絨衣衫的莊家從他的檯子上發話道,「二位先生還要牌嗎?」

「不,不了——二位先生要討論一下。」洛克說完往左一靠,把嘴貼近金的耳畔。他壓低聲音,耳語道:「你的牌怎麼樣?」

「給日頭曬焦了的沙漠。」金邊嘟囔邊看似隨意地拿右手遮住嘴,「你的呢?」

「看了就倒胃口的荒地。」

「媽的。」

「莫不是咱們這星期祈禱太少,還是誰在神廟裡放了屁什麼的?」

「我還以為輸牌是計畫的一部分哩。」

「誰說不是了?我只是覺得輸也該輸得風光點兒。」

莊家一本正經地沖左手咳嗽了兩聲,牌桌邊的打手給洛克和金後腦勺各賞一記。洛克和金拉開距離,輕輕把手中的牌擱在桌子的漆面上,從表情庫中翻出最具「老子心裡有數」氣質的笑容戴到臉上。他在心底里嗟嘆一聲,瞅了瞅那堆數量可觀的木頭籌碼,它們很快就要走過短短的旅程,從賭桌中心移到對手的籌碼堆里了。

「我們準備好了,」他說,「以英勇的淡泊氣概迎接命運,歷史學家和詩人將傳頌我們的事迹。」

莊家點點頭。「女士們和先生們都不補牌。那麼,最後一手,諸位請出牌。」

眾人一陣慌亂,換位的換位,拋牌的拋牌。最後,四名閑家組合好各自的最後一手牌,面朝下擺在面前桌上。

「甚好,」莊家唱道,「手落不悔牌,一翻兩瞪眼。」

六七十位塔爾維拉最有錢的閑人聚集在房間里,停在他們背後觀看洛克和金遭受的每一次羞辱,此刻,他們急不可待,一起伸長了脖子,就想看看這兩位今天究竟要輸得多尷尬。

2

塔爾維拉,眾神的玫瑰,位於瑟林人心中文明世界的最西邊。

若是你耐受得了塔爾維拉最高塔樓千碼高處的稀薄空氣,抑或是能隨滋生於城市各處岩縫和屋頂的海鷗群落在半空慵懶迴旋,你會立刻明白,境域內廣袤的黑色群島因何將那個雅號贈予這片土地:一連串新月狀的島嶼從城市的心臟部位蜿蜒伸出,其面積漸次增大,彷彿藝術家比擬玫瑰花瓣用鑲嵌技法拼出的花樣。

島嶼並非天然生就如此,東北方向幾里之外隱約可見的大陸地貌才是自然的產物。大陸在風吹雨打之下現出裂紋,歲月的印跡一覽無餘。塔爾維拉諸島卻未受風雨侵蝕,或許風雨根本奈何不了它們——造就島嶼的是祖靈的玄色琉璃,數量超乎人類想像,層層疊疊不知深有幾許,其間管道遍布,又有多層岩石和塵土覆而蓋之,凡俗男女棲息的城市便從中拔地而起。

眾神的玫瑰由人工堆砌的暗礁環繞,暗礁直徑三英里,留有數個缺口,是陰森波浪下的幢幢暗影。在這道隱牆面前,桀驁的銅海也低下頭顱,為高掛旗幟的船舶讓出通道。來自數百個王國和自治領地的船舶,桅杆與帆桁探向空中,密密麻麻彷彿森林,收起的船帆給它們披上白衣——這些,都遠在你的腳下。

假如你肯把視線投向城市的西島,會發現它的內面是純然黑色的陡壁,陡壁直下數百尺,伸進溫柔拍打海港的波浪中,許多木製船塢交錯成網,緊緊攀住峭壁底部。然而,島嶼朝向海洋的那一面,從上至下卻分了數級。六道寬曠平整的岩架一層一層壘上去,除卻最頂層外,均是高達五十尺的斷崖絕壁。

島嶼最南端地區名叫黃金階梯——六級台階上鋪滿了麥酒館、骰子窩、私人俱樂部、妓寮、斗場。黃金階梯乃是瑟林城邦的賭博之都,男男女女到了這兒都會因為各種原因損失財產,從最溫和不過的傷風敗俗之舉,到最邪惡無德的滔天重罪均有可能。塔爾維拉的威權部門擺出寬宏大量的好客姿態,頒布律令,禁止強逼踏上黃金階梯的外鄉人做奴隸。結果呢,卡莫爾城以西比這兒更加安全的地方屈指可數,陌生人大可喝得酩酊大醉,不虞醒來時已經進了陰溝或是淪為花泥。

黃金階梯是個等級森嚴的場所,層級越向上,設施品質越高,門衛的塊頭、數量和暴虐程度亦然。盤踞於黃金階梯頂端的是十二幢巴洛克樣式的宅邸,它們由古石和巫木建造,嵌在濕潤、綠意盎然的豪奢之物——人工花園和微縮森林——當中。

這些是所謂「講究品質的機遇之屋」,專供堆金積玉的男女賭博之用,且需要憑信用證方能一窺門徑。數個世紀以來,這些會館早已成了非正式的權力中樞,貴族、官僚、商人、船長、使節、間諜濟濟同堂,一擲千金,既為個人,也為政治目的。

宅邸中宜人的便利設施應有盡有。聲名顯赫的訪客在港口內壁最底下的獨享碼頭登上運載包廂,靠閃閃發亮的黃銅水力引擎拉上峭壁,無需以雙足丈量狹窄逼仄、七扭八歪、人潮洶湧的坡道,攀登面向大海的底下五層階梯。這裡甚至預備好了供決鬥使用的公共綠地——位於頂層最中心的一大片得到了悉心照料的草坪,若是有人血湧上頭,拉架的人決計得不到讓雙方冷靜下來的機會。

講究品質的賭場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地方。比法律更加古老、牢固的習俗規定,除非發生最為十惡不赦的罪行,否則士兵或治安部隊不得踏入此處。它們是整片大陸嫉恨的對象——異域的俱樂部無論多麼豪奢,多麼排外,沒有哪一個捕捉住了正牌維拉窖堂的那種特彆氣氛。到了「罪塔尖」面前,它們更是要羞愧得無地自容。

罪塔尖約一百五十碼高,自階梯頂層的最南端直刺天空,而階梯頂層本身已高過港口兩百五十碼了。罪塔尖由祖靈玻璃砌壘而起,通體閃耀黑珍珠般的輝光,九個樓層外圍均有寬闊的露台環繞,煉金燈球將之點綴得異彩紛呈。入夜之後,罪塔尖燦若繁星,亮出猩紅和黎明天空的紫藍色,這兩者正是塔爾維拉的紋章顏色。

罪塔尖是全世界最難以進入、最惡名昭著、最守衛森嚴的高級賭場,從日落至日出,只向最大權在握、最富可敵國的人開放,至於最閉月羞花的那些,則要看守門人的心情了。每一層樓都比底下一層更加豪奢、獨特,賭博的風險也更高。上樓憑藉的是良好的信用、可人的舉止,以及賭桌上的良好表現。有些胸懷大志的人花費寶貴生命中的好幾年和成千上萬的索拉里,就想吸引罪塔尖掌管人的注意,這一特殊地位賦予掌管人鐵血無情的心性,也讓他成了此城歷史上最有權力的社會事務仲裁人。

罪塔尖沒有成文的行為規範,但需要遵守的戒律卻和宗教禮儀一般嚴苛。最簡單,也是最不容置疑的一條,便是出老千被捉即處極刑。就算塔爾維拉的執政官本人袖中藏牌給人揭穿,他也將發現諸神親自懇求手下留情亦是無濟於事。每隔幾個月,侍者們都會遇到或可成為例外的頭臉人物,然而,依然會有人悄無聲息地在自己的轎廂中死於丹藥過量,或是悲劇性地「滑落」九層高的露台,跌在罪塔尖庭院中堅硬平坦的石台上。

洛克·拉莫瑞和金·坦納花了兩年時間和一整套假身份,小心翼翼,一路出千,這才混到了五樓。

事實上,此時此刻,他們正在出千,費盡心思咬緊對手;而對手呢,則不需要做出這等事情。

3

「二位女士:一把尖頂順子、一把馬刀順子,外加太陽印記。」莊家說,「二位先生:一把聖杯順子、一把雜牌,外加聖杯五。第五手贏家:二位女士。」

掌聲蕩漾在和暖的房間中,洛克猛咬腮幫子。前面的五手中,二位女士贏下四把,人群大概都懶得注意洛克和金那次絕無僅有的勝利。

「媽的,真該死!」金扮出的驚訝也算像模像樣。

洛克望向右邊一位對手。瑪拉科薩·杜倫納,身材高挑,膚色黝黑,年屆四十,濃密的頭髮色如油煙,脖子和前臂上幾道傷疤清晰可見。她右手夾著金線纏繞的黑色細雪茄,臉上略帶微笑,一副超然的滿足神情。牌局顯然無需她出盡全力。

莊家拿起長柄撥桿,把洛克和金輸掉的小堆木頭籌碼朝二位女士的方向推過去。他操弄著同一柄長桿,將桌上的紙牌收回手中:莊家叫完亮牌之後,閑家嚴禁觸碰紙牌。

「哎呀,尊敬的杜倫納女士,」洛克說,「看見您的財富如今穩定增長,還請接受我誠摯的祝賀。比起朝我走得越來越近的宿醉,您錢包的增長速度怕也未遑多讓。」洛克讓一枚籌碼在右手指節間遛彎。這塊小小的圓形木片價值五個索拉里,大約抵得上一名普通勞工八個月的薪水。

「科斯塔閣下,請接受我誠摯的哀悼,您那一把順子委實命運多舛。」杜倫納夫人深吸了一口雪茄,慢慢吐出一道煙氣,讓煙氣懸在洛克和金之間,距離恰到好處,沒有觸及直接侮辱的範圍。洛克已是漸漸省得,她把雪茄煙氣當作了戰略武器,這「小小遊戲」看似只是優雅的上等人愛好,其實際用途卻是讓賭桌上的對手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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