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致命的誠實 第十二章 舊夢終結

1

她的氣息,她的味道。洛克在黑暗中醒來,依然被這些東西包圍。他的汗水,兩人的汗水,在他的皮膚上變涼蒸發,床……他伸手去摸她的那一側,發現毯子掀開了,床上沒有人。

他想起了身處何方。薩貝莎的塵土院安全屋的樓上房間,床墊昂貴而奢華,鋪著拉塞因的絲綢床單。他肯定沒睡多久。

黑暗中有人盯著他,這個人站在窗縫暗淡的灰色光線之前,他立刻知道那不是薩貝莎,他的每一絲直覺都在叫喊這個人的名字。

「你幹了什麼?」他咬牙道。

「我和她談了談。」耐心說,「給她看了一些東西。」

柔和的銀色光線充滿了房間。耐心打個手勢,冰冷的煉金燈球就亮了。洛克已經適應黑暗的眼睛看見了她的手勢,燈亮後看見她身穿厚實的行路披風,兜帽向後掀開。

「金在哪兒?」

「樓下原來的地方。」耐心說,「他很快就會醒來。你要不要穿上衣服,還是你更喜歡這麼說話?」

洛克感覺到的寒冷與他赤身裸體沒什麼關係。他爬下床,毫不在乎對耐心袒露身體,擺出他自以為最傲慢的姿勢穿衣服。他把長褲和罩衫當成甲胄,套上簡單的黑色夾克,像是這就能趕走耐心和她的言辭。

洛克看見有什麼東西靠在耐心背後的牆上,那是個平坦的方形物體,高約三英尺,蓋著一塊灰布。

「她想寫封信留給你。」耐心說,「但……她做不到。她半小時前走的。」

「你對她做了什麼?」

「什麼也沒有做。」她的黑眼睛與洛克對視,似乎要刺穿他。一雙獵人的眼睛。「對我的技藝而言,薩貝莎·貝拉科洛斯就像等著被操縱的一隻木偶,但我那麼做了又有什麼意義呢?她必須選擇。我給了她足夠的情報,讓她自己選擇。」

「你這個賤人——」

「今晚我還救了你的命。」她說,「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了。這是我們最後的交談,洛克·拉莫瑞——假如你還堅持這麼稱呼自己的話。我來和你清算,結束我們的交易。」

「意思是要宰了我?」

「不。你的使命完成得很好,好得連你自己都想不到。你幫了我們一個影響深遠的忙。」

「所以……你打算信守承諾?錢和交通工具,打發我們滾蛋?」

「沒有錢,也沒有交通工具。」耐心的笑聲中毫無笑意,「你不會再得到我們的任何東西了。銀行的聯繫人不再認可你們,塞巴斯蒂安·拉薩利已經是深根黨夥伴記憶中的一抹灰影了。無論你們兩個接下來想去哪兒,我看都有好長一段路要走。」

「你為什麼這麼對我們?」洛克說。

「馴鷹人。」她說。

「所以終究還是為了復仇。」洛克說,「媽的,馴鷹人那種禽獸活該被我那麼整治,你要是指望我會後悔,那就去你媽的吧!」

「你不會理解你對他做了什麼。」耐心的聲音熾熱而充滿苛責,「你的肉體沒有靈性,魔法對你不比風聲更有意義。你永遠也感覺不到它,感覺不到詞語離開身體猶如火焰,猶如弓弦射出長箭!你感覺不到力量在身體之下積蓄,像風吹拂羽毛似的托起你。你以為我自私嗎?冷酷嗎?這哪裡比得上你應該遭受的懲罰?殺死他反而是慈悲了。我殺過其他法師。但你從他身上褫奪了魔法的能力,像對待廉價工藝品似的碾碎他。耐心尊主也許可以原諒你,但母親和法師做不到。」

「我想說的話以前就說過了。」洛克的聲音在顫抖。

樓梯上傳來沉重的腳步聲。金沒有敲門,徑直闖了進來。

「我不明白,」他喘息道,「我剛……你他媽的又怎麼我了,對吧?」

「打個瞌睡而已。」耐心說,「我需要和薩貝莎說幾句,然後和洛克談談。不過我想說的話你們反正都聽過了。」

「薩貝莎在哪兒?」金說。

「她活著,」耐心說,「出於自己的意志,逃跑了。」

「我為什麼——」

「你對我毫無用處,金·坦納。」耐心說,「再打斷我一次,洛克就要獨自離開卡泰因了。」

金攥緊拳頭,但沒有吭聲。

「我也要離開卡泰因了。」耐心繼續道,「我和我的所有同類。最後一場五年遊戲在今晚結束,我們在這裡的幾百年生活也一樣。等卡泰因人終於有勇氣踏上學者島,他們會發現建築物空無一人,地道已經坍塌,圖書館和寶藏早就消失。我們將帶著床底下的灰塵一起離開卡泰因。」

「這他媽的又是為什麼?」洛克說。

「卡泰因是舊日的美夢。」耐心說,「目的已經達到。我們為下一步目標積攢了力量,磨鍊了技藝,集齊了財富。以後將不再有契約,也不再有盟契法師了。我們將離開這個世界表面的生活。我們將不再允許建立類似的組織。」

「因為……你說過的那個危險?」洛克說,耐心暗示的劇變讓他不安和震驚。

「黑暗中有巨物的躁動和迷夢。」耐心說,「我們不想繼續冒險驚醒他們,但人類的魔法必須存活下去,因此我們只能研究如何讓魔法盡量悄無聲息。」

「為什麼要讓我們操弄這場該死的選舉?」洛克說,「天哪,為什麼不把我們拉進一個房間說清楚這番話,省下大家許許多多的麻煩?」

「我們團體里的智者在一個世紀前,」耐心說,「就憑藉一絲疑慮的陰影預見到了我們的方向。契約幫我們積累財富,但同時也害得我們驕傲自大。契約刺激了統治世界的衝動,以為我們的力量沒有限制,整個世界任憑我們宰割。

「那些智者知道危機必然會爆發,鮮血將會噴濺,唯一的獲勝機會就是突襲。他們構想出瞞天過海的手段,一方面徹底擾亂我們的日常生活;另一方面又習以為常,隱藏為真正戰鬥做的所有準備,只等待時機來臨。五年遊戲成了我們這個社群的習俗,這是一場慶典,也是發泄壓力的方法。但我們有少數幾個人始終相信五年遊戲的原本意圖,也明白該怎麼靠它掩人耳目。」

「所以這只是……一場盛大的聲東擊西?」洛克說,「我們用舞步吸引全城的視線,你磨尖利刃,從背後捅人刀子?」

「我稱之為非凡主義者的所有法師。」耐心說,「所有的兄弟姐妹。我為他們哀悼,但我知道不可能說服他們。他們將在卡泰因長眠,而我們其他人將會離開。」

「為什麼要告訴我們?」金說。

「因為我想讓你們不安。」耐心的笑容里毫無暖意,「所以我把僱傭的條件說得很簡單。我們並不是真的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只是從普通人的視線里消失而已。要是想向其他人提起你們和我們的交易,請記住你們永遠在我們觸手可及的地方。」

「普通人。」洛克說,「好吧,我到底有多普通?你編造的我的過往裡有多少真話?」

「你應該看看我帶給薩貝莎的這幅畫。」耐心拍了拍她背後牆邊的那件東西,「留給你,不過一兩天之後就會化為白灰。這是拉莫爾·阿肯薩斯一生中唯一的畫像。我應該早就告訴你的,你們完全一模一樣。」

「給我一個簡單的答案!」洛克叫道,「我是誰?」

「你是一個不會知道這個答案的人。」耐心說,笑容變得真誠。她顯然控制不住大笑的衝動了。「你看看你,卡莫爾人!信心十足的騙術大師!你以為你知道什麼叫復仇?哈,這就是我對你的復仇。在成為耐心尊主之前,我叫女裁縫。不是因為我喜歡針線活兒,而是因為我懂得量體裁衣。」

洛克只能瞪著她,感覺到內心的寒冷和空洞。

「祝你長命百歲,不知道答案的人。」她說,「你會發現兩邊的證據分量相當。最後我還有一句話要告訴你——我知道你會因此寢食難安。我的兒子喜歡嘲諷我的預言,但那是因為他不想面對我永遠能說中的事實。洛克·拉莫瑞,讓我說說我看到的你的未來吧——

「你死前會得到三件東西,又會失去三件東西:一把鑰匙、一頂王冠、一個孩子。」耐心戴上兜帽,「銀雨落下時,你會死去。」

「都是你瞎編的。」洛克說。

「有可能。」耐心說,「非常有可能。這也是給你的懲罰。去吧,洛克·拉莫瑞,活下去。帶著懷疑活下去吧。」

她打個手勢,隨即消失無蹤。

2

金留在門口,望著灰布包裹的物體。洛克好不容易積聚起勇氣,拿起來拆開。

裡面是一幅油畫。洛克看了許久,覺得自己的臉綳得比弓弦還緊,眼角漸漸變得潮濕。

「對,」他說,「對。拉莫爾·阿肯薩斯。另外一個應該是他的妻子。」

他發出的聲音一半是慘笑一半是啜泣,他將油畫扔在床上。肖像畫里是一個黑袍男人,與洛克毫無相似之處:他肩寬體闊,膚色黝黑,五官分明,一副典型瑟林王朝貴族的派頭。他身旁的女人從骨子裡散發出同樣的傲慢氣質,但膚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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