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目標交錯 插曲 紳士盜賊出國記

1

旅程第三天的早晨,離開大卡莫爾地區已有四十英里,他們經過了掛在路邊彎曲樹枝上的第一具屍體。

「喂,快看。」卡羅和金坐在車廂的前部,「足以安慰思鄉之情。」

「只要還有多餘的繩圈,我們就是這麼對付盜賊的。」安那托利·維瑞斯卡說,他跟著馬車步行,正在嚼他遲到的早飯:無花果乾。他們的馬車走在車隊最前面。「每隔一兩英里就會有一個。要是繩圈已經滿了,或者不太便利,我們就割開盜賊的喉嚨,把他們扔在路邊。」

「真有這麼多盜賊嗎?」薩貝莎問。她坐在車頂上,雙腿擱在打鼾的蓋多身上,蓋多值的是黎明前最後一崗。「不好意思,但我似乎沒有看見什麼鬼鬼祟祟的角色。」她聽起來很厭倦。

「唔,有好時節也有壞時節。」車隊老闆說,「像現在這樣的夏天,大概一個月能見到一個。上面那位朋友是我們很久以前掛上去的。後來一直很安靜。

「但要是收成不好了,諸神保佑,他們會埋伏在林子里,密密麻麻像鳥糞似的。一場戰爭過後,僱傭兵和逃荒者會鬧得天下大亂。我會加倍僱傭警衛。當然,費用也加倍。」

洛克不確定是不是真的沒有鬼鬼祟祟的角色。當初學習農藝的時候,他曾經在鄉間住過幾個月,鄉野自有某種讓人不得安寧的氛圍。許多個夜晚,他躺在床上無法入睡,聽著風吹樹葉那陌生的沙沙聲響,渴望能回歸城市的喧囂:馬車和皮靴在石板上發出的聲音,船隻駛過水麵的聲音。

帝國時代的古老道路修得很好,但在各大勢力之間的偏僻地帶,路面已經開始風化崩落。空蕩蕩的堡壘寂靜得彷彿陵墓,正在被柏樹和巫木的朦朧樹叢淹沒,圍繞堡壘而生的小鎮已是遍覆青苔的廢墟和泥地上的線條。

洛克在馬車的另一側步行,盡量把視線放在四周環境而非薩貝莎身上。她解開了老氣的頭巾,長發在溫暖的微風中飄飛。

第二天晚上,她沒有守住兩人的「約定」。事實上,她幾乎沒和洛克說話,只是沉浸在她帶在身邊的各種遊戲里,擋開洛克所有挑起談話的企圖,熟練得像是躲閃洛克的短棍攻擊。

車隊一共有六輛車,在越來越熱的晨間陽光下行進。中午時分,他們穿過了一段濃密得彷彿隧道的矮樹叢。一個暫時空缺的繩圈在高處的黑色樹枝上搖擺,像個孤零零的鐘擺。

「說起來,剛開始還挺新鮮的,」卡羅說,「但這會兒我覺得換個更喜氣的路標似乎也沒什麼不好。」

「盜賊會拆掉普通的路標,」維瑞斯卡說,「但他們不敢碰繩圈。據說一個人如果不是在流水上方弔死的,繩圈會鎖住他不肯安息的靈魂。除非給它一個新的犧牲品,否則碰到就會帶來可怕的噩運。」

「唔,」卡羅說,「假如一個人落到要在鳥不拉屎的荒郊野外搶劫車隊,我看他的運氣已經壞得不可能再壞了。」

2

晚上他們在特里桑康尼村過夜,小村莊住著兩百來號人,建在三個沼澤圍繞的小山包上,有削尖的木樁柵欄保護。根據維瑞斯卡的說法,這裡能生根發芽的定居點只有這一種:對盜賊來說太大,無法衝進來蹂躪;對卡莫爾的士兵來說又太偏僻,不值得專程來收「道路維護稅」。

這兒可不是牧歌式的田園。村民陰鬱而多疑,更喜歡外來的貨物而不是帶貨物來的外來人。不過他們提供給車隊的山頂空地雖說簡陋,總比在沒有燈光的潮濕荒原宿營要強得多。

今天輪到洛克清掃馬車底下的地面,金負責照料馬匹。桑贊兄弟不情願地接受了彼此的親近,結伴去村裡閑逛。薩貝莎還是坐在車上,守衛他們的財產。洛克只用幾分鐘就保證了他們將要打開鋪蓋卷的地方不會給文明人帶來尷尬,然後他突然意識到這兒似乎只剩下了他們兩人。

「我,呃,昨晚沒找到機會和你說話,真是太讓人痛心了。」他說。

「是嗎?我對你難道造成了什麼實質的損失?」

「你答——唉,似乎你沒有答應過。你只是說你會考慮一下的。」

「沒錯,我沒有答應過。」

「呃……該死。你顯然有情緒。」

「是吧?」她的聲音里蘊含危險,「真的嗎?這有什麼稀奇的?一個男孩可以隨心所願惹人討厭,可一個女孩不肯一聽命令就陽光四射的話,整個世界都會嘀嘀咕咕說她的壞話。」

「我這麼說只是,呃,好吧,其實也沒什麼,只是想找個話題而已。唉,要我這麼想方設法和你說話,感覺真是太他媽……奇怪了,就好像我們是兩個陌生人!」

「就算我有情緒,」薩貝莎在寂靜中想了一會兒,「也是因為這段旅程多多少少和我預見到的一樣。沉悶,顛簸的道路,咬人的昆蟲。」

「啊哈,」洛克說,「我是沉悶的一部分還是咬人昆蟲中的一隻?」

「要不是熟悉你,」薩貝莎溫柔地說,「我會發誓說區區一個掃馬糞的也想學人獻殷勤。」

「你應該這麼想,」洛克說,不確定他是真的勇敢,還是僅僅希望自己感覺勇敢,「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永遠在企圖獻殷勤。」

「你這就太冒險了。」薩貝莎一翻身,跳下馬車,站在他身旁。「直截了當確實會引來回應,但會是什麼樣的回應呢?我會鼓勵你這麼說話,還是會徹底拒絕?」

她雙手叉腰,向前走了一步,洛克忍不住向後躲閃,在最後一瞬間靠在了馬車上,否則就會摔倒在地,釀成瑟林文明史上最不優雅的社交事件。

「有人支持嗎?」他怯生生地說。

「假如不是鼓勵,你能接受被徹底拒絕嗎?」她伸出一根手指,摸著他的下巴——既不是邀請,也不是責備,「桑贊兄弟這會兒確實逼得我們發瘋,但我得說一句公道話……他們獻的殷勤被擋回去之後,兩人就再也沒有提起過這個話題。」

「卡羅和蓋多追過你?」

「當然不是同時。」她說,「有什麼好吃驚的?你早該注意到了,咱們這個小團伙里,擁有全套功能正常的部件的熱血年輕傻瓜又不是只有你一個。」

「對,但他們——」

「他們明白我對他們的感情在姐妹般的友愛和聖人般的容忍之間——雖說我懷疑他們私底下也會做些小動作啦,但他們完全尊重我的意願。你也能這麼得體地處理失望嗎?」

「假如最後我將得到失望,」洛克的心臟怦怦亂跳,「我只希望你能略過前奏,乾淨利落地讓我失望。」

「哦哦,終於有點火氣了。」薩貝莎在胸部底下抱起手臂,慢慢貼近他,「告訴我,你怎麼敢肯定我喜歡的不是姑娘?」

「我——」還好洛克先吐出了一個音節,連貫說話的能力才豎起白旗棄他而去。諸神在上……

「你根本沒想過這個,對吧?」她用狡黠的聲音耳語道。

「呃,該死……那是……我是說,你難——」

「喜歡牡蠣還是蝸牛?對身在你那個位置的人來說,這該死的事情是多麼難以確定啊。哦……噢,佩里蘭多在上,你的臉色像是馬上要被處決了。」她彎下腰,咬著他的右耳輕聲說,「我湊巧相當喜歡蝸牛,謝謝。」

「啊——」他覺得腳下的大地又變得堅實,「我從沒有……這個比喻從沒讓我這麼高興過。」

「這是隱喻中的冠軍。」她帶著一絲笑容說,「非常合適。」

「既然你已經耍弄過我了,那麼我是不是也加入了卡羅和蓋多的小小俱樂部?」

「他們還是我的朋友。」她像是真的受了傷害,「我的誓言兄弟。沒什麼可以嘲笑的,尤其是對於一個……一個你們教會未來的祭司。」

「薩貝莎,我確實喜歡你。光是承認這個就嚇得我魂不附體了,但就和那天晚上一樣,我願意直話直說。但我絕不是隨隨便便這麼說的。我……我自從和你相遇的那個時刻就開始傾慕你了,你明白嗎?就是我們出陰影山去看絞刑那天的那個時刻。你還記得嗎?」

「當然,」她悄聲說,「一個奇怪的小男孩,永遠也不可能離開街頭組。那時候的你是多麼可憐的一個小麻煩啊。但是,洛克,有什麼值得傾慕呢?我們都是髒兮兮餓肚子的小動物。你頂多六歲,能感覺到什麼呢?」

「我只知道確實存在這份感情。聽說你被淹死了,我只覺得有人一腳踩爆了我的心臟。」

「這個我得說聲對不起。不過確實有必要。」她移開視線,過了一小會兒才說下去,「我覺得你在以現在的感覺看待過去,想像出了某些光華……但那更多的是反光,並不真的存在。」

「薩貝莎,我不記得我的親生父親了。除了一小段……縫紉的記憶,我母親也是個謎團。我不記得我出生的地方,也不記得引火區的大瘟疫和我是怎麼活下來的,甚至不記得盜賊導師從城市守衛那裡買下我之前的事情!」

「洛克——」

「聽我說!那些都忘記了!但我和你度過的時刻,無論你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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