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她的影子 第四章 穿越亞瑪瑟爾湖

1

所有不對勁的東西同時達到最高潮:洛克的尖叫、讓金站不起來的眩暈,還有噴涌的黑色火焰,向整個船艙投去墓園腐水般的陰森非光。

灼熱的空氣中充滿了抖得骨頭咔嗒作響的震顫,這種龐然而不可見的感覺高速奔流。黑色火焰突然熄滅,真正的黑暗籠罩了房間。洛克的尖叫拖成嘶啞的啜泣聲。

金失去了力量。反胃感像加厚鐵甲似的壓在身上,他向前翻倒,下巴重重地撞在甲板上,重得讓他回憶起了某些不太成功的暗巷扭打。他決定休息幾次心跳的時間,單位從心跳變成呼吸又變成分鐘。

耐心的又一名部下推開艙門,腳步聲和提燈爬下樓梯。金借著搖搖晃晃的黃色光線,看清了此刻的局面。

耐心和寒髓還站著,仍舊清醒,但兩人互相扶持。比較年輕的兩位法師躺在地上,金沒興趣去關心他們的死活。

「尊主!」拎著提燈進來的人叫道。

耐心顫巍巍地一揮手,趕開這個女人。

金爬起來單膝跪地,呻吟一聲。反胃感仍舊像十次宿醉似的從頭到腳包裹他,但看見耐心還能站著,受創的自尊心給了他一把力量。他使勁眨眼,依然覺得眼角火辣辣地疼,他咳嗽幾聲。燭台已被熏黑,難聞的煙霧蒸騰翻滾。拎著提燈的女人打開窗戶,美妙的新鮮空氣趕走了部分毒氣。

又過了幾秒鐘,金終於搖搖晃晃爬起來。他走到寒髓旁邊,抓住桌板,晃了晃洛克的左臂。

洛克呻吟一聲,弓起後背,金鬆了一口氣。墨水和夢鋼變成上百條黑色與銀色的溪流,滑下洛克蒼白的皮膚。他身上髒得一塌糊塗,但至少還在呼吸。金看見洛克的手指貼著掌心死死握緊,他小心翼翼地掰開它們。

「成功了嗎?」金喃喃道。兩位法師都沒有作聲,金碰了碰耐心的肩膀。「耐心,你能——」

「險些。」她說。她緩緩睜開眼睛,皺眉道:「斯特拉戈斯的鍊金術士很厲害。」

「但洛克沒事了。」

「怎麼可能沒事。」她解開將她和寒髓綁在一起的銀線,「你看看他。我們能保證的只是他不再惡化。」

隨著夜風吹遍房間,金的噁心感漸漸平息。他擦掉洛克下巴上銀色與黑色的污漬,摸到了洛克脖子上悸動的脈搏。

「金,」洛克輕聲說,「你看著像死了似的。」

「哈,你看著像是跟喝醉的墨水販子打了一架,而且還輸了!」

「金,」洛克的聲音變得焦急,他抓住金的左臂,「金,諸神啊,這是真的。諸神啊,我以為我……我看見了——」

「別激動,」金說,「你安全了。」

「我……」洛克的眼神失去焦點,腦袋耷拉了下去。

「詛咒。」耐心嘟囔道。她擦掉洛克臉上黑色與銀色的污垢,摸了摸他的額頭。「他走得太遠了。」

「這又是怎麼了?」金說。

「你和我剛才體驗的,」耐心說,「只是他承受的打擊的一小部分。他經歷的折磨遠遠超出了肉體的極限。」

「你有什麼辦法嗎?繼續施法?」

「我的技藝治不好他。他需要的是營養,需要在肚子里填滿食物,直到連一小口都塞不下去。我們已經安排好了。」

寒髓呻吟一聲,但還是點點頭,踉踉蹌蹌走出船艙。

他端著一個托盤迴來。托盤上放著一疊毛巾、一壺水和滿滿幾大盤食物。他把托盤挨著洛克的腦袋放在桌上,拿起毛巾清理洛克的臉和胸膛。金拿起一塊烤肉,拉開洛克的下巴塞進他嘴裡。

「給我吃,」金說,「不許睡覺。」

「嗚——」洛克嘟囔道。他動了幾次下巴,開始咀嚼,再次睜開眼睛。「這嗚——他嗚——媽嗚——是嗚——什嗚——么嗚——」他喃喃道,「嗚——。」

「咽下去。」金說。

「嗯——」洛克聽話地咽了下去,然後打手勢要水喝。

金扶著洛克欠起上半身,端著水壺湊到他的嘴唇邊,寒髓還在擦墨水和夢鋼,但洛克毫不在意。他毫無形象地大口喝水,一口氣喝完了那一壺。

「還要。」洛克的視線轉向食物。拎著提燈的法師放下提燈,拿起水壺,匆匆出去。

托盤上都是些簡單的食物:烤火腿、黑麵包、肉湯泡米飯。洛克撲向它們,彷彿那是諸神第一次賜給凡人的食物。金替洛克端著盤子,洛克用顫抖的雙手拿著麵包,把所有食物都掃進嘴裡,甚至都沒怎麼咀嚼。水壺拿回來的時候,他已經開始吃第二盤了。

「嗯嗯。」他嘟囔道,又哼哼了幾個用途有限的單音節。他雙眼放光,但神情恍惚,全部意識似乎都放在了盤子和水壺上。寒髓替他擦完身體,耐心將一隻手伸到他腿部上方,把洛克捆在桌上的繩索自己解開了,跳進她的手心,整整齊齊地盤成一卷。

托盤上的食物足夠餵飽四五條飢餓的大漢,但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打雜的法師端來又一盤,洛克狼吞虎咽的勢頭絲毫不減。耐心警惕地看著他。寒髓轉而去照看癱倒在地的兩名法師。

「他們還活著吧?」金說,他總算還有一絲殘存的禮貌,「他們怎麼了?」

「有沒有搬過重得過頭的東西?」寒髓的手指掃過昏迷的年輕女人的額頭,「他們會沒事的,而且會因為這次經歷變得更加睿智。年輕的心智總是比較脆弱。老人嘛,我們吃過了失望的苦果,早就拋開了我們是宇宙中心的念頭,因此我們的心智會屈服於壓力,而不是迎頭相撞。」

寒髓站起身,膝蓋咔咔作響。

「這個,」他說,「除了今晚我們的其他服務之外,算是送你一點人生哲學吧。」

「金,」洛克喃喃道,「金,他媽的怎麼回事……我在幹什麼?」

「在填滿一個空洞。」耐心說。

「呃,我是……我似乎剛剛迷失了自己。我的感覺非常奇怪。」

金按住洛克的肩膀,皺起眉頭。「你越來越燙。」他說。他用手掌貼住洛克的額頭,熱得發燙。

「感覺都不像我自己了。」洛克說。他顫抖著去拿腿上的毛毯。金替他拿起來,披在洛克肩上。

「那麼,回魂了?」金問。

「是嗎?你說呢?我只是……我從沒感覺這麼餓過。從來沒有。媽的,要不是肚子裝不下了,我這會兒大概還在吃呢。我不知道我著了什麼魔。」

「你還會有這種感覺的。」耐心說。

「哦,好得很。好吧,問個愚蠢的問題,」洛克說,「成功了嗎?」

「要是沒有成功,你二十分鐘前就死了。」耐心說。

「所以毒藥排出去了,」洛克自言自語道,低頭盯著雙手,「諸神啊,真是一塌糊塗。我覺得……我也不知道,除了剛把一百噸的食物塞進胃裡,但我也說不清感覺有沒有好一點。」

「哈,我的感覺肯定好了很多。」金說。

「我很冷。手腳都麻木了。覺得自己有一百歲。」洛克從桌上滑下來,用毛毯緊緊裹住自己,「不過我覺得我能站起來!」

他摔了個狗啃泥,證明這番宣告未免過於樂觀。

「該死。」金扶他起來,他嘟囔道,「耐心啊,這個問題你解決不了嗎?」

「拉莫瑞先生,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傢伙,今晚我在你身上創造的奇蹟還不夠多嗎?」

「純粹是商業投資罷了。」洛克說,「但無論如何,我還是應該謝謝你。」

「是的,無論如何。至於你的力量,現在一切都順其自然吧。你和其他康復病人一樣,也需要食物和休息。」

「好的。」洛克說,「啊,要是不太麻煩的話,我想和金單獨說幾句話。」

「要我清出這間船艙嗎?」

「不用了。」洛克看了一會兒地上失去知覺的年輕法師,「不用了,就讓你的門徒睡掉他們的宿醉吧。上甲板走走更適合我。」

「他們有名字的,」耐心說,「你將為我們做事,最好接受這一點。他們叫——」

「停下。」洛克說,「我萬分感激你今晚做的事情,但你不能拖我去卡泰因,不能強迫我和任何人交朋友。請原諒我對此不感興趣。」

「你能恢複粗魯和俗氣,我看這就足以證明我的技藝了。」耐心嘆息道,「我會讓人給你在外面準備更多的食物和水。」

「我恐怕一口也吃不下了。」洛克說。

「哦,等幾分鐘再說。」耐心說,「我去陪著孩子。請相信我,最近肚腸會統率你的意識。」

2

「我告訴你,金,他就在那兒。就在那兒低頭看著我,比你現在離我都近。」

洛克和金趴在觸天號的艉舷欄杆上,看著鬼光輕柔飄舞——珠寶湖正是因此得名的。鬼光在暗沉沉的深水中閃爍,無數光點彷彿水下的繁星,冰冷的寶石紅和柔和的鑽石白,都在觸不可及的彼方。沒有人知道它們是什麼。有人說那是瘋皇奧利薩諾斯溺死的千萬反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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