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她的影子 插曲 孤兒之月

1

一小時憋悶而無助的幽閉之後,他們終於從黑暗中釋放了他,涼爽的空氣吹拂著他的皮膚。

去儀式舉行的地點這一路走得很崎嶇。他沒多少分量,所以運送他的人沒費什麼力氣,但他們似乎爬了很多樓梯,走了很多蜿蜒狹窄的巷道。他在黑暗中被拖著轉圈,聽著成人的咕噥和耳語,聽著罩住頭部、讓皮膚刺癢的羊毛袋子里自己的呼吸聲。

兜帽終於被掀開。洛克在筒形拱頂下昏暗的房間里拚命眨眼,燈架上的白色燈球光線暗淡。牆壁和立柱是石頭質地,洛克看見四處有因為歲月而成片剝落的裝飾壁畫。附近某處傳來滴滴答答的水聲,但這在卡莫爾低地的建築物里並不稀奇。稀奇的是這個地方完全屬於人類,只有石塊和灰泥,看不見哪怕一丁點祖靈玻璃。

洛克躺在拱頂房間中央的一塊石板上。他的手腳沒有繩索捆紮,但一個男人突然跪下,用匕首抵著洛克的喉嚨,剝奪了他的自由。洛克能感覺到刀鋒緊貼皮膚,他立刻就知道這不是鬧著玩的那種刀刃。

「關於我們今晚在這裡的所作所為,從此刻直到你的靈魂被稱量,你有責任也有義務在任何時候以一切方式保持沉默。」男人說。

「我有責任也有義務。」洛克說。

「你的責任和義務歸於誰?」

「我的責任和義務歸於自己。」洛克說。

「打破這個責任的懲罰是死刑。」

「我樂於因為失敗赴死。」

「誰將處你死刑?」

「我將處自己死刑。」洛克抬起右手,放在男人的指節上。陌生人收起手,讓洛克拿著匕首抵住自己的喉嚨。

「起來吧,小兄弟。」男人說。

洛克聽話地爬起來,把匕首還給男人,這是一個肌肉發達的長髮角頭,洛克認識這張臉,但不知道他叫什麼。巴薩維大佬治下的世界非常廣闊。

「今夜你為什麼來到這裡。」

「成為盜賊中的盜賊。」洛克說。

「那麼請學會我們的標誌。」男人抬起左手,手指微微分開,洛克照樣學著做,掌心緊貼角頭的掌心。「左手對左手,皮膚對皮膚,告訴你的兄弟姐妹你沒有攜帶武器而來,你不會避開他們的觸碰,你不會置自己於他們之上。現在去等著吧。」

洛克鞠躬,走進一根柱子的陰影。按照他的計算,這裡容得下幾百個人,但現在只有幾個男男女女。看起來他來得很早,是接受守秘誓言的最初幾名見習學徒之一。他看著更多的少男少女被帶進房間,摘掉兜帽,接受他剛才接受過的儀式,胸中攪動的興奮越來越激烈。卡羅……蓋多……金……一個一個來與他會合,欣賞持續不斷的儀式。洛克的幾個夥伴罕有地沉默和嚴肅——他甚至能說桑贊兄弟真的很緊張。這可不能怪他們。

又一頂兜帽掀開,是薩貝莎,染成棕色的可愛捲髮如雲般灑落。看見匕首碰到她的咽喉,洛克咬住了腮幫子。她冷靜而迅速地立誓,聲音比去年此時嘶啞了一丁點。她走向紳士盜賊幫,瞥了洛克一眼,洛克有幾秒鐘希望她能來站在自己旁邊,不過卡羅和蓋多見狀分開,請她站在兩人之間,薩貝莎走了過去。洛克再次咬住了腮幫子。

五個人看著越來越多的成年人進來,越來越多與他們年齡相仿的少年在刀鋒下立誓。人群中有幾張熟面孔。

第一個是半王冠幫的泰索·沃蘭蒂,滿頭油膩膩的烏黑鬃毛。他向洛克這幫人投來尊敬的視線,儘管(多半也是因為)金·坦納在幾年前的夏天揍得他死去活來。然後是偽光刀客幫的「胖子」紹魯斯……「婊子養的」多米納度……「巧手」阿美麗,她用偷來的錢買到了鎏金百合幫的學徒資格……幾個與洛克同期離開盜賊導師洞窟的少男少女……最後一名學徒的兜帽被掀開,納絲卡·貝隆娜·簡娜維絲·安琪莉莎·巴薩維,卡莫爾地下世界絕對統治者最小的孩子,也是他唯一的女兒。

納絲卡立誓後,從小皮袋裡取出一副眼鏡戴上。任何人只要精神正常都不會嘲笑她這麼做,但洛克覺得就算納絲卡不是大佬的女兒,也不會害怕在公開場合戴上那東西。

洛克看見她的哥哥帕奇羅和安傑斯站在年長學徒的行列中,但她必須和新人站在一起。她走到洛克旁邊,把他從柱子旁邊的位置推開。

「你好,拉莫瑞。」她悄聲說,「我得站在一個最難看的小男孩旁邊,好讓我顯得好看一點。」

她當然並不需要,洛克心想。納絲卡比他高一英寸,近來和薩貝莎一樣,也越來越像女人而非少女。不知道為什麼,她對紳士盜賊總是青眼有加。洛克不禁懷疑鎖鏈神父給巴薩維大佬幫的「小忙」其實並不像他說的那麼小,而納絲卡與那些事情或許有點關係。但她從來沒提起過。

「很高興看見您屈尊降臨廉價座席,納絲卡。」薩貝莎說,優雅地擠開洛克背後的金。洛克的後背一陣刺癢。

「今晚只有盜賊與盜賊做伴,」納絲卡說,「並不存在這種區別。」

「女人與少年做伴。」薩貝莎誇張地嘆口氣。

「鮮花插在牛糞上。」納絲卡說,兩個姑娘咯咯壞笑。洛克面頰發燙。

這是艾贊·基拉第七十七年的初冬,馬林內爾月,天空空蕩蕩的。今夜名叫「孤兒之月」,按照古瑟林的傳統,洛克這樣的孤兒該長一歲了。

每年的這個夜晚,年幼的盜賊將完全進入詭詐看護人的神秘王國,古卡莫爾崩塌廢墟深處的某個黑暗之處。

按照鎖鏈的估計,今晚是洛克的十三歲生日。

2

這一天的活動從尋覓恰當的祭品開始。

「咱們的蛋糕就砸在那傢伙頭上怎麼樣?」金說。這會兒正是午後陽光最好的時候,他和洛克守在泉水灣區五聖大道旁的一條小巷裡。

「就是他這個類型。」洛克贊同道。他抱起那個至關重要的包裹:用亞麻紙裹著的一個立方木框,邊長兩英尺半,有個非常結實的木頭底座。

「你從哪邊上?」

「他的右邊。」

「咱們去認識認識他吧。」

他們從相反的兩個方向上去,金徑直向東上大道,洛克跑向小巷西頭,到平行的月桂大道繞過來堵截他們選中的目標。

泉水灣區無疑是上流人的聚集區,數一數街上的僕役、看一眼花園裡和街道上黃號衣的閑散步態就知道了,他們的甲胄上過油,馬靴閃閃發亮,大衣和帽子沒有風吹雨淋的痕迹。駐守這種區域的都是有關係的男女,他們執勤時總是煞費苦心地打扮自己,除了本職之外還要充當裝飾物,否則就會被調去遠不如這裡滋潤的地方。

卡莫爾到了冬天,只要天空不像失禁似的漏水,氣候其實相當怡人。今天溫暖的陽光和涼爽的微風同時落在人們身上,你很容易忘記這座城市有一千零一種辦法悶熱、憋悶、發臭和讓你出汗。洛克儘可能快地向北走了兩個街區,然後右轉上了翡翠足踏大街。他身穿僕役制服,因此笨拙地抱著那麼一個箱子邁著不體面的步子行色匆匆是完全可以接受的事情。

到了大街和五聖大道的路口,洛克再次右轉,立刻看見了他的獵物。他所在的路口和對方有五十碼的距離,因此洛克有足夠的時間放慢腳步,協調動作。他不再需要快步行走——在這條街道上,他成了謹慎的化身,一個盡職的年輕僕役以合適的速度抱著一個需要小心對待的包裹。四十碼……

二十碼,洛克微調方向,確保他和陌生人按目前的路線各自前進就絕對不會撞在一起。十碼……金離那男人的胳膊肘很近。

五碼,金從背後撞在目標身上,陌生人張牙舞爪地摔了過來,帶著恰到好處的力量,不偏不倚地撞進裹著亞麻紙的包裹。洛克打個配合,脆弱的立方木架頓時折斷,十五磅的香料蛋糕和糖霜掉了出來,大部分掉在卵石路面上,發出肉塊落在屠夫案板上的聲音,剩下的砸在已經一屁股坐下的洛克身上。

「諸神啊,」他說,「你害死我了!」

「天,我……我怎麼——我不……該死!」目標氣急敗壞地叫道,連忙向後一跳,避開落地四濺的蛋糕,低頭查看他的衣服。他營養過剩,肩膀渾圓,衣著體面,上衣右臂袖口鑲著一塊防墨水的皮料,說明他在辦公桌後討生活。「後面有人撞我!」

「確實如此。」金說,他和目標一樣衣著體面,雖說年齡差了三倍,但肩膀差不多寬。金拎著六個裝捲軸的匣子。「我撞上您完全是個意外,先生,我道歉。我倆撞壞了這個可憐僕人的蛋糕。」

「哈,恐怕和我沒什麼關係。」目標小心翼翼地撣掉馬褲上的幾小塊糖霜,「我純粹是被偶然捲入的。走吧,孩子,走吧。沒什麼好哭的。」

「怎麼可能,先生?」洛克說,和他在陰影山時一樣逼真地吸著鼻子,「主人會剝了我的皮去裝訂書本!」

「抬起頭,孩子。每個人都有挨鞭子的時候。你的手乾淨嗎?」目標不情願地伸手拉起洛克,「只是蛋糕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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